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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木子哥

下里巴人的“晒肚佬”出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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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心
    2022-12-13 1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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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4 03:48:2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木子哥 于 2022-11-14 04:26 编辑

    19/牛屎仓的故事


    六月的某一天,出勤收工往回走,一片小孩嘻嘻哈哈的笑声,从村口榕树头传过来。

    近前看去,榕树头倚放着一辆精致的女装凤凰牌单车,旁边站着一名俊俏白净的年轻人,年轻人身边围着一群村童。

    这年轻人也不知在耍什么花招,居然把那些一点都不可爱的鼻涕虫哄得十分开心。

    我没有兴趣关注他们,径直走过,迎面又看到队长正陪着一位戴着金丝眼镜,腰束雪白衬衣,脚踏千里马凉鞋的中年人,一路向榕树头走过来。

    此中年人的一身知识分子气度,跟队长的土里土气走在一起,实在是绝对不和谐的对比。然而,金丝眼镜客的表情却显得十分卑微,一路对老洪队长陪着笑脸,低声下气地说话,让我觉得有点奇怪。

    晚上,从几位前来串门的村人口中得知,那位金丝眼镜客,是他们端芬公社鼎鼎有名的牙科医生彭公甫,榕树头那位年轻人则是他的儿子彭建青。

    彭医生此行目的并非来出诊,而是想把儿子送来当农民。

    这年头,下乡务农似乎是一种时髦,只不过,城镇居民中,真正能主动要求下乡的人并不多。彭医生主动要求送儿子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肯定是思想极端、红得过分的积极分子无疑。

    我纳闷,这方圆数十里,好地方多的是呀,竹山村已经有我在,他们为什么不找别处,偏偏还要找到竹山这样的穷乡僻壤来呢?这不是强老洪队长所难吗?

    端芬公社,有平原区和山区之分,平原地区土地肥沃,整体平均收入比山区高得多。听说平原地区的一些生产队,一天整工近一块钱,几可赶得上城里的工人老大哥,而我们的竹山村,听说去年的整工只有九分钱。

    百思不得其解,也许别处的队长没那么好说话吧。竹山的老洪队长,耳朵软过棉花,不懂得拒绝。

    过了没几天,他们真来了。

    我对他们的到来表现冷漠,都懒得去看热闹。

    老洪队长这次倒很爽快,马上就给他们安排住处了。大概是彭医生够面子吧。

    记得我来时,队长可没那么殷勤,害得我那晚差点连睡的地方都没有。此事我至今仍耿耿于怀。

    不过,当我知道给他安排的住处时,我的妒意也就烟消云散了。

    是啊,就是那间臭气熏天的牛屎仓,里面还有堆积如山的牛屎。

    牛屎仓怎么住?牛屎虽然比不上狗屎臭,但若长期呼吸,肺叶就会积满牛粪,呼出来的口气和鼻息都会有牛屎味。天气干燥时,估计还可以忍一忍,到了雨季,空气潮湿时,满地粪水横流,看他怎么住?

    见彭建青已经来到,老洪队长即时安排了几位社员协助,把仓里面的牛屎铲到墙角,堆成一座牛屎山,腾出一片可以落脚的空间。

    外面的人声鼎沸,还是把我引了出来。只见大禾塘中,停着两辆单车,旁边堆着一堆行李细软。

    那个彭建青打着赤膊,手执铁铲,正在动作夸张地把牛屎抛得漫天飞舞。同他一起铲牛屎的社员大叫,“喂喂喂,老彭,那么用力干什么,留些力气给老婆啦。”

    老彭嬉皮笑脸地回应道,“留些力气给你老婆吗?”

    “是你老婆!”社员赶快纠正,一不小心就被反捉弄了。

    乌烟瘴气的牛屎仓外面,还围着不少看热闹的村人,他们都是被老彭的声音引来的。

    这老彭是逢人熟,跟素未谋面的村民说话,跟老相识一样,肆无忌惮。

    人群中,还站着一位陌生的与众不同的年轻女人,听说她就是彭建青的老婆美仙。

    早前我还以为彭建青像我一样独身,看他也不过二十岁出头,想不到他已经结婚了。

    见我走出来,有人告诉美仙说,他也是知青,台城来的。

    美仙一听,马上转过脸来,圆睁杏眼,“真的吗?你住在哪里啊?”我向身后指了指,她随即问,“带我去看看好吗?”我没理由拒绝,只好点头。

    跨进我的小屋子,美仙打量了一下四周,注意到了我挂在墙上的画,“这些画是你画的?”我点点头,美仙一脸羡慕,“可以帮我画一张吗?”我问,“可以,你想画什么?”“画我,现在就画。”

    什么?现在?我有点犹豫了,她才刚到,行李都没安顿好,我这时帮她画像,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看到她那么淡定坚决,还坐下来摆好了姿态,我只好勉为其难地赶快拿起铅笔和图画簿,勾画起来。

    正眼看清了美仙的样貌,方知她是难得一见的美人,那双杏眼,盯得我都有点心慌意乱,我赶快叫她不要看着我,就盯着那门框好了。

    我画的是速写,因为速写快,画素描要花长时间。

    就在我聚精会神地画的时候,忽然门外冲进来一个人,还没等我抬头,就听到“啪”的一声,美仙的脸上居然被人扇了一个耳光。

    抬眼一看,是老彭!他居然不由分说,进来就打人!

    老彭正眼也没看我,直接就拖着美仙向外面走,一边还破口大骂。

    美仙被打,也不吭一声,还扭头看了我一眼,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就乖乖地跟着老彭走了。

    就因为他这一巴掌,老彭给我的第一印象大打折扣。他老婆虽是有点不该,但也不至于要受他一巴掌。

    傍晚收工时,经过牛屎仓,看到里面已经收拾停当。

    由于牛屎仓没有门,我窥见里面已经铺了床,地上有一个小风炉,上面放有一个小饭锅,不知在煮什么。

    我出去打水时,又见到老彭正拿一个倒垃圾的铁皮垃圾嵾,在牛屎仓门口一边敲打,一边跳新疆舞,一边还在唱,疯疯癫癫的,见我走过,还咧嘴对我扮鬼脸。

    更令我吃惊的是,他的老婆美仙正站在门口,抿嘴笑着看他跳舞。

    真是不可思议,笑得那样天真无邪,刚刚那一巴掌,美仙好像完全忘了。

    晚上,我在黑暗中呆坐,夜空中突然传来了胡琴声,是电影《草原英雄小姐妹》的插曲,轻快跳跃的旋律,相当悦耳。

    不用说,肯定又是那老彭了。

    这阴阳怪气的老彭,在我眼中就是一个疯疯癫癫的怪人。

    我是一个很严肃的人,看不惯他的轻佻,所以虽然同是天涯沦落人,我只跟他保持距离,不打算跟他有过多的接触。

    可是没过几天,老彭的牛屎仓,就已经门庭若市了。村里的大人小孩,有事没事,一有空就跑过来,人多时连那牛屎堆上都坐满了。

    盛夏,热得要命,大家就光着身子,手摇葵扇,一边拍蚊子,一边听老彭侃大山。

    老彭的嘴,一刻也没有停过,不知是不是被牛屎给熏得太饱了,整天吹牛皮都不嫌累。每晚要到深夜,人们才肯散去。

    不知不觉地,我也忘了初衷,明明觉得他是信口开河,但也在百无聊赖时愿意听他胡说八道。

    老彭说得最多的,是他当兵时五花八门的见闻。

    记得其中有一个故事,是说数年前,他们部队驻扎在粤北的南华寺时发生的真人真事。

    话说有一天,一名战友突然失踪了,遍寻不着,都以为他遇难了,数天后,正准备通知他的家人,有人突然在军营附近的草丛中发现了他,躺在那里奄奄一息,赶紧抬回来抢救。待他醒来,再三追问,才知道原来他被几个苗族妇女掳到山寨里充当性奴了。

    这位战友每天都被迫跟那些脏兮兮的苗女在竹楼上打滚,直至精疲力竭,几近虚脱。最后,因为这名被榨干了的战友失去了性能力,苗女们就把他抬到兵营附近,抛弃在草丛中。

    听了战友的遭遇,好多战友非但不同情他,反而还对他的艳遇羡慕得不得了,纷纷说如果轮到自己就好了,能跟那么多苗族姑娘睡觉,死了都值!

    这样的故事我直觉是老彭杜撰的。在电影中我们都看到,少数民族和解放军的形象都是十分健康正派的,哪会有这么卑鄙无耻的少数民族?哪会有这么无能可欺的解放军叔叔?

    大家纷纷追问,后来那位战友怎么样了,老彭说,那当然是被开除党籍军籍,遣送回乡当农民了。

    村人听了这故事,都觉得非常过瘾,纷纷追问老彭,那人就是你吧?

    老彭说,我真希望是我呢,那段时间我天天在那路口苦等她们来抢我,等了好久,她们就是不来。

    这么离奇的故事,我实在不大相信,但老彭说得活灵活现,像是他亲历其境,令人半信半疑。

    还有一个故事,是说南华寺以前有一位老和尚,见到寺院里的老鼠太饿了,就把自己的身体喂给老鼠啃吃了。

    据说这是出家人慈悲为怀,舍身救饿鼠成仁取义的精神。

    我觉得这样的自我牺牲直接荒谬,山上的豺狼虎豹饿了,是不是也应该有人舍命献身去喂食?连寺庙里修行的和尚们,也不可能有一位愿意晚上睡觉时不下蚊帐,舍身去喂蚊子的。

    老彭不但嘴巴能说会道,玩乐器也有一手。那把椰胡,是他用一个椰子壳自制的。吃过晚饭,串门的还没来,他就拿个小板凳坐在牛屎仓门前,扯开嗓子自拉自唱起来。很快,村中几位喜欢乐器的,也都把自己家中蒙尘多年的二胡和秦琴搬出来,一曲接一曲的大合奏,热闹非凡,把我也弄得心痒痒的。

    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喜欢音乐,小时候基本没有机会接触乐器,唯一学过的乐器是笛子。那笛子是哥哥读六年级时,花九分钱在天桥百货商店买的。哥哥还舍不得让我吹,说不卫生。我因此还捡了一根竹子,照样子开了几个洞,直吹到头昏眼花,也没学会。

    不过,老彭的音乐会和故事会,好景并不长。

    过了一段时间,空穴来风了。村里有三几个无事生非的妇女,开始捕风捉影,说全竹山村的男人,都被美仙这个狐狸精迷得失魂落魄了。

    人言可畏,一下子,全村人突然被这股风言风语吹醒了,然后煞有介事,三人成虎。

    为了避嫌,男人们都不敢再到牛屎仓去了,经过牛屎仓的都要绕路走了。

    美仙无端被一众妇女孤立了,老彭也无端觉得自己头上多了一叠绿帽子。

    美仙的美貌,早就引起很多女人的妒意,听到自己的男人无意间的称赞几句,便打翻了醋坛子,于是中伤的恶语便从她们口中滔滔涌出。

    老彭虽然见多识广,但却是头脑简单,脾气火爆的人,他不理解大多数女人善妒,却怀疑自己的老婆是不是真的与人有染了,开始疑神疑鬼。

    美仙在去水井挑水时,与迎面走来的男人打个招呼,老彭都视她为不守妇道,回来就开始口角,继而动手打人。

    自那时开始,美仙内外都不是人,有苦无处诉。

    颇受欢迎的老彭夫妇,这时都成了瘟神,人人惟恐避之而不及,牛屎仓一时门可罗雀。

    老彭打老婆的恶行,村中有少数女人幸灾乐祸,但大多数男人都看不下去。这样清纯如玉的女人,居然无缘无故,三天两头被打得脸青鼻肿。有人提出要开社员大会批斗老彭。

    这年头,批斗大会在中国是每天都在进行的,因为伟大领袖有教导过,我们的哲学就是斗争哲学,不斗行吗?所以,革命群众要批斗谁,并不需要经过请示上级批准,只要有人振臂一呼,大家就会一拥而上,不由分说,先来一顿拳脚。
    赶在斗争大会开始前,老彭的父亲彭公甫医生在他的诊所门口挂上一块“暂停服务”的牌子,骑着他的女装凤凰牌单车,风风火火地赶到了竹山村。

    估计这是村中有心人给远在山底墟的彭医生通风报信了。

    彭医生是得罪不得的。毕竟整个公社人口上万,仅得他一位牙医,奇货可居。

    彭医生是端芬墟的传奇人物,他一贯的生活方式充满了小资产阶级的浪漫情调。每天晚饭后,人们就可以看到他提着个鸟笼到处溜达,悠哉游哉。

    像他那样小资产阶级作派的人,若在县城早就被批斗了,但他在端芬地区却安然无恙,估计大家都是担心有一天牙疼了,没人可以治,才手下留情,让他避过不知几多劫数。

    这村里找他看过牙的人,一定也不在少数吧,而今要是谁批斗他儿子,有一天牙疼了,想找他父亲就不好意思了,说不定还会遭报复呢。

    彭医生下车伊始,就一头钻进牛屎仓,疾言厉色地把儿子训斥了一番。

    牛屎仓门口逐渐围了好几层看热闹的人,连大队干部荣叔都过来了

    老彭耷拉着脑袋,任凭老父痛骂,一声不吭。

    彭医生见来了这么多人,便扭头转向大家,开始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演讲:“各位父老乡亲贫下中农,今天,我是专程来支持你们开批判会的,我的儿子没有好好接受你们的再教育,我坚决支持你们对他的错误行为进行批判斗争。大家不需要给我留情面,一定要让他痛改前非,好好改造世界观......”

    听了彭医生的表态,众人都有点感动了,他真是通情达理不护短,大义灭亲啊。

    最后,荣叔出来打圆场,说只要老彭不再打老婆,贫下中农是会让他改过自新的。

    众人见好戏不在后头了,纷纷散去。

    我正要掉头走开,不想彭医生竟伸手拍了拍我,“你就是知青谢为人了吧?”

    奇怪,他居然认出我是知青,还知道我的名字。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你们都是外来人,应该要团结起来,互相扶持。我看得出你是一个正直的好青年,建青脾气暴躁,希望你多多团结他,指导他,好不好?”

    我受宠若惊,连连点头。好久没有人这么尊重我了。

    晚上,彭医生还没走,他不放心,担心贫下中农变卦。

    晚饭后,牛屎仓又来了不少村民,大人小孩都有,彭医生跟大家客气了一番,便问一旁的小孩,想不想听讲古?

    小孩哪有不喜欢听讲古的?知道有故事听,纷纷雀跃不已。彭医生说,想听就回家担凳仔来,呼啦一声,小孩都匆匆跑回家扛来小板凳。

    他们当然不止于拿小板凳,还广为招朋呼友,来了更多人,簇拥在彭医生身边。

    彭医生先问大家,你们知道为什么上下川的人有尾巴吗?

    这个问题,大家都答不上来。

    我就从没有听说过有这种奇事,估计大家也是闻所未闻。

    上下川岛是台山海边的两个小岛,距离广海非常近,如果岛上的居民有尾巴,没理由无人知晓,应该早就名满天下了。

    这故事估计是彭医生杜撰的,但听起来也有点意思。

    接着彭医生开始侃侃而谈:话说,不知多少年前,在北方的沿海,有一个不知名字的国家。该国的皇帝有一个女儿,也就是公主,长得非常漂亮。

    但凡故事里面的公主,无一例外地都是说长得非常漂亮的,不容置疑,但值得怀疑。

    继续话说,公主在闺房里收养了一只宠物狗,每日同寝同吃,形影不离。据说这只狗很通人性,所以深得公主喜爱。

    多年后,公主已经到了十八岁的婚龄,父皇把他许配给邻国的皇子。但是,公主死活也不肯嫁,最后父皇被激怒。

    女大不中留,这个父皇也是非常狠心的君王,他命人造了一条大船,装满了食物和水,然后把公主和狗送到了船上。

    公主问,父皇,您要送我去哪里?

    父皇回答说,去一个你应该去的地方。

    公主问,那是什么地方?要多久才到呢?

    父皇答道,等这艘船到了上穿和下穿的时候,你就到了。

    船如果上穿下穿,不就是要沉了吗?

    然而公主懵然不知道父皇的意思,带着她的狗高高兴兴地上了船。

    这艘船既没有帆,又没有桨,只能在海上随波逐流。

    船上的食物和水够她和狗吃上好几个月。

    幸好,就在他们的食物将近吃完的时候,他们的小船在南方一个小岛的金色沙滩上搁浅了。

    那里有两个毗邻的荒无人烟的海岛,物产丰富,风景十分优美。

    公主喜欢这里,就下了船,但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想起父皇说过,她的目的地是上穿和下穿,于是公主就把这两个小岛分别称作上川和下川。

    公主从此就在这里住了下来,生儿育女,过上了闲适悠游的生活。

    故事讲到这里好像完了,大家都还沉浸在优美的故事情节中没回过神来。

    突然有人觉得故事尚未说完,赶紧追问,彭医生,你刚才不是说要告诉我们,上下川的人为什么有尾巴吗?

    彭医生答道,你还不明白吗?那个荒岛没有人,公主只能和她心爱的狗结婚了,于是,他们的后代就都有尾巴了。

    故事是美丽的,结论是荒唐无稽的。

    大家都说这故事好听,纷纷要彭医生再讲一个。

    于是乎,故事一个接一个,来听的人也越来越多,大家都到牛屎仓来听故事,开批斗会的时间早过了。

    深夜,彭医生如释负重,走出牛屎仓,在众人的目送下,跨上他的女装凤凰牌单车,匆匆打道回府。

    天上的半边月亮,慢慢钻出了乌云,悄悄在彭医生身后挂了一个甩不掉的长长身影。

    单眼仔睇花旗,未必一目了然,但单镜头相机可以为你开启一扇了解不同风情世界的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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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木子哥 于 2022-11-14 04:36 编辑

    21/“冬宫”兴衰记


    秋收过后,便到了农闲时节。

    生产队开始考虑解决我和老彭的建房问题了,因为,除了知青办施加了压力,老彭的父亲彭医生也来过好几趟催促了。

    选址已定,在村子北面尽头最后一个巷口,有一个残破的、已经弃用了的小晒谷场。生产队打算就在这个晒谷场上,给我们垒两间连在一起的泥砖屋。

    别以为生产队对我们一视同仁。

    俗话说,同人不同命。我和老彭,虽然都是来插队的,在建房的事情上所受到的待遇却截然不同。

    我是知青,国家拨款百多元,让生产队帮我建房用,虽然这款项肯定不够建一所像样的房子,但政策有规定,当地生产队要协助解决不足部分,所以我根本不用伤脑筋瞎操心。

    老彭就没我那么幸运了,他不算知青,当然没有这份待遇。这厮本是白沙煤矿的职工,被打成反革命后,自动离职跑回端芬家里逃避批斗,已经整整大半年躲在父母家里不敢出门,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了。他到竹山来,还是一直隐瞒着这段黑历史的,要不然,他没那么好过。

    更严重的是,老彭从煤矿出走时,还顺手牵羊地“拐带”走了白沙著名牙医的女儿一起私奔,之后还搞出人命,生了一个儿子。

    老彭到竹山村来,并不是政府的安排,而是由其父,端芬公社山底墟赫赫有名的彭医生三顾茅庐,亲自来村里苦苦相求,磨破了嘴皮子,才令老洪队长勉强点头的。这个勉为其难的承诺,还曾引来了村民对队长的谴责。

    并不是彭医生狠心,把儿子儿媳推出家门,那是因为,以老彭父母老两口的两份商品口粮,糊不了五张嘴。百般无奈之下,彭医生才出此上策,说服儿子以退为进,来这里落户当农民,一可解决口粮,二可逃避原单位再来寻衅揪斗。

    这是彭医生走的一着好棋。因为如此一来,他儿子已经自我流放落户农村,主动接受再教育,那就是说,不再受白沙煤矿管辖,造反派想要揪斗,也要先得到贫下中农的许可了。

    而今,在建房问题上,老彭不是知青,要跟我一视同仁是不可能的,想得到政府补助也是不可能的。生产队有言在先,建房的费用,他必须自掏腰包,生产队能帮他解决的,只有指定一块田让他采泥,打砖要自己负责。

    听老乡们传说,老彭的父亲彭公甫医生很有钱,不知真假。据说彭医生早已慷慨承诺,建房买瓦的钱,他全包了。

    然而,别以为我有生产队的大树庇荫就万事大吉,生产队连买化肥都没钱,怎可能拿得出哪怕一分钱来补助我?

    毛主席有一句语录,贫下中农不用活学也会活用:“力求节省,用较少的钱办较多的事。”社员大会上,大家已经讨论过,政府拨来那点钱,如果凑合着到某砖瓦厂买几百块次品的瓦片,凑合着还是可以够开销的,只要房子建小一点,别人的房顶规格用十三坑瓦或十一坑瓦,我们可以减少到九坑,瓦片排列尽量疏点,只要不漏雨就行。

    至于建房用的梁木和泥砖,只要到山上砍些松树,到田里挖点泥,都可以自行解决,不用花钱。

    十二月,天气已经开始转冷,所有的水田都已经放干水翻转晒土,以备来年春耕。

    这天,老洪队长排工,划出路边两块水田来挖泥打泥砖,一块指定给我,一块指定给老彭。

    老洪先是安排了好几位妇女,帮我挑水来和泥。因为打泥砖需要湿润的泥巴,泥土太干是不行的。

    老洪又专门派出两头耕牛踩踏泥巴。等到泥踩好,又派出四个男人负责打泥砖,其他妇女则负责担泥。

    我被指派和举仪一组,负责打泥砖。

    打泥砖其实很简单,用一个大约两尺长、一尺阔、半尺高的木格模型,格子搁在地上,泥巴倒进去,用脚踩均匀后,抹平,把格子抽离,一个泥砖就出来了。

    泥砖做出后,还要平放在地上让太阳晒干后才能用。

    另一边,老彭夫妇二人,在经过举仪等人简单指导之后,便一声不吭,开始制作泥砖。美仙负责踩泥,老彭负责挑水,一担水桶来回跑, 两人合作无间。

    老彭这家伙,不挑水塘里的水,只挑井水。

    不过这也怪不得他,他没有尿桶,用的是一对家里吃水用的锌铁水桶,若拿去挑水塘的水也未免太脏了。井里的泉眼,泉水来势汹涌,任他使劲挑也挑不干。

    贫下中农为我挑水,用的可是尿桶,当然只能挑水塘的脏水,我对此没有意见,若叫他们拿尿桶去挑井水,那才真的是天理不容。

    老彭的老婆美仙,别看她长得跟仙女一样,干活绝对不输所有村妇,没有牛踩泥,她就扮演牛的角色,一天到晚就像被罚操兵一样,在泥泞里踏步不止。

    我们收工了,他们还点着一盏桅尾灯,继续忙到半夜。

    有人闲话,说他们的泥踩的不透,砖打得不合格。因为他们的速度很快,我们十几人,用了整整一天,才完成了所需的数量。他们两人,仅用两天,也完成了同样数量的成品。

    虽然都说他们的砖不合格,但我宁可用他们打的砖,因为他们用清纯的井水做的,纯洁干净。水塘里的死水,那是又腥又臭,打出来的砖也会遗臭万年。

    泥砖摆在路旁,晒了没两天就下雨了,队长赶快安排人从仓库里找出几块尼龙胶膜,把属于我的那些泥砖盖住了。

    老彭的泥砖被雨淋,生产队却不管。只见他们夫妇冒着雨把泥砖一个一个地叠高,以尽量缩小受雨面积,任凭雨水冲刷了好几天。

    真是同人不同命啊!村人对他们的歧视和势利眼,无形中也影响了我。我当时心里也有过一丝幸灾乐祸。

    村中也有一些有同情心的人,就像举仪等几个单身汉,还有荣叔这样的大干部,他们偶尔还会去关心一下,帮点小忙。

    不过,学雷锋做好事是要付出代价的。

    单身汉们因为热心,开始被一班三姑六婆嘲笑,说他们见老彭的老婆漂亮,都想给老彭一顶绿帽子戴。

    俗语说,人言可畏。风声一起,那些有家室的男人就纷纷对老彭敬而远之了,因为他们的老婆都盯得很紧,致使他们就算只跟美仙点个头,回家也会遭骂。

    美仙其实是最冤枉的,她年纪虽轻,但因为经历了一段曲折的人生后,已经变得十分成熟坚忍,循规蹈矩,兢兢业业地埋头苦干,但有些妇女就是把美仙当成了狐狸精,生怕自己丈夫的魂会被她勾掉。

    美仙也是长得太漂亮了,大概女人长得漂亮都不是好事,除了遭男人觊觎,还遭女人妒忌。古人指红颜为祸水,对女人很不公平,尤其是对漂亮的女人。

    泥砖打好之后不久,泥砖都还没有彻底干透,知青房就宣告开工大吉了,因为正好农闲。

    开工那天,全村妇女都被安排来帮我运泥砖,从村头搬到村尾,每人跑几趟就搬完了。

    在搬运中,我发现一个被跌断的泥砖,断层里的泥土还是软而湿润的。但贫下中农都说不要紧,日后会慢慢干的。

    老彭夫妇二人搬得比我们还快,因为他的运输工作提早两天就开始了。

    别看老彭身子精瘦得像猴子,他的力气非常大。记得刚来时,他在村里与人挑战拗手瓜*,村中竟没有一人能赢他。

    其实,他也不可能是最厉害的,只因为他会出猫*。在面对强手时,他会突然说一个令人忍俊不禁的笑话,或者在台底下踢人家一脚,务要令对手分心,然后出其不意发力取胜。

    负责砌墙的村人,据说都有过跑广州建筑地盘的阅历,让他们来砌一间猪舍一样的小泥砖屋,应该算是大材小用吧。

    开工进度神速,荣叔跑过来督导开工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砌第二层砖了。

    荣叔问他们,为什么不打石脚?石脚,即埋在地下的地基,据说盖房子都要先用石头打基础。

    师傅们回说,屋子这么小,晒谷场原有的水泥足以承重,所以不必打石脚了。荣叔皱皱眉头,也没有再说什么,因为他没有经验,也不大懂。

    我更不懂,只要他们说行就行,不行也行。

    他们都在帮我,我是感激都来不及,怎么会加以挑剔?

    几天功夫,我们的新窝就落成了。

    完工之后,举仪还用他自己的时间,额外用黄泥浆抹平正门一侧的墙面,再刷了一层白石灰水。

    这点额外的加工,让我们的住房与猪舍有了明显的区别。

    很快,我就搬离了粮仓旁的小厨房,住进了南侧的泥砖屋。

    老彭夫妇也同时从牛屎仓搬到了新屋的北侧。

    别看这泥砖屋小,却有房有厅有厨房。小小的房间,刚好够把我的禾桶床搬进去,还留出了刚够转身的空间。我家具不多,那块当桌子的门板和长条凳,正好放在外面的小厅。

    平生首次,我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

    我才十七岁,就有了自己的房子,不是很值得自豪吗?

    以往,我与老彭夫妇保持着不冷不热的关系,如今成了一墙之隔的邻居,就远亲不如近邻,亲近起来了。

    回了一趟台城,我到新华书店去买了一张年画回来张贴,是描画广州市珠江河畔的,老彭说喜欢,我就送给他了。

    我从来没有去过广州,对着这张画,我对广州的大概容貌有了初始的了解。

    两年后我们全家去清远探亲,路经广州时,我就是凭着对这张年画的记忆,从大沙头出发,沿着长堤走马观花,跑了海珠桥、总工会、爱群大夏、南方大厦、沙面等几处重要景点。

    我的墙上却没有画来装饰,只有一张毛主席语录,是我父亲用红纸书写的。这是“九大”闭幕后的最高指示:“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

    我把这张最高指示恭恭敬敬地贴到墙上。

    举仪看到后,对我父亲那一手柳体正楷赞不绝口。

    陆续就有村人过来观赏。

    这村里,真懂书法的有两人,一位是举仪的二哥仲叔,另一位是阿素的大哥孔炽。

    仲叔来后,眯着眼睛,对那幅字端详了好半天才说,“好字!什么时候你爸来,我要跟他好好研究研究。”

    自视甚高的仲叔都叫好,可见我父亲的书法水准不差。

    闻声而来捧场的人不少,他们争相奉承说,哗!真厉害,写得好像印出来的一样!

    这是他们的最高评价,因为在他们看来,印出来的字才是最高水准。

    我不怎么懂书法,但我知道父亲爱写字,早年在台城还有点名气,听说台山书法界颇有名气的林中侠老师,年轻时也请教过我的父亲。台城基督教礼拜堂解放初建了一间什么室,教会曾经请我父亲题写门口的石刻大字,不过,那题字文革时已经被红卫兵给捣毁了。

    父亲在药材公司的工作并不是文职,他在位于变电站旁边的药材种植场工作,每天从早到晚,都要从山脚的水塘里担数百桶水,爬一级级的梯田浇灌药材,比当农民还要辛苦。父亲的毛笔字写得好,是单位里所有人都知道的,所以每逢国庆、五一、七一等重大节日的前夕,他都会被领导通知到办公室,彻夜挥毫。

    因为节日都有庆祝活动,公司大门口的大字横额,还有到处张贴的标语,以及上街游行的牌匾等,全要我父亲来书写。

    尤其讽刺的是,文革时,父亲被揪出来批斗,那块挂在胸前写着打倒自己的牌子,还有戴在头上那顶高帽子,都要由他自己亲手制作和书写。

    整个公司上上下下,竟没有哪位造反派能提起笔来写几个像样的字,也不知他们惭愧不。

    这些不算光彩的事迹,我当然不会让仲叔他们知道,因为攸关我的前途。我父亲现在的处境如果让他们知道,说不定贫下中农立即就会把我当成阶级敌人来看待。

    自从我们搬进新屋后,晚上比以前更热闹了。

    村里的年轻人,晚饭后都摸黑过来,听老彭吹牛胡扯,插科打诨,当然最多的还是玩乐器。

    老彭是村中唯一能自拉自唱的人,大家都服了他。

    不过很快他就不是唯一了。因为不久后,我跟老彭学会了好几种乐器,还顺便连自弹自唱也偷了师。

    住进新屋,过了春节没到一个月,已到春耕时节。

    这一年雨水特别多,一连十几天,银河之水天上来,空气中飘着的都是水分。

    我们的新屋,开始漏雨了,滴滴答答。

    我和老彭都不怎么介意,还雅兴大发,效法刘禹锡,想来一篇《漏室铭》赠兴,于是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凑起来:

    屋不在高,有人则名,水不在深,有泥则泞。斯是漏室,瓦顶通天......孔子曰,何漏之有?

    写好之后还贴在墙上自我陶醉。从山底墟前来看儿子的彭医生看到后,竟提议我起一个笔名,叫“竹村山人”。

    就在自以为得意的时候,某天,我突然发现,墙内的泥砖都渗水了,伸手一摸,竟发现墙脚下整排的泥砖发软变形,屋角开始下沉,墙身还出现了几条大裂缝。

    奇怪的是,老彭那边完全没事,只有我这边,房子开始变形了,屋顶的瓦也开始移位了。

    队长和荣叔等人听说后,都跑过来看。众人议论纷纷,一致认为分分钟有倒塌危险,不能住了。

    荣叔当场决定,要我迅速搬走,以防不测。

    新屋只住了几个月,我就重新搬回大粮仓旁边的厨房了。

    老彭那边没事才是奇迹,当初大家不是都说他打的泥砖不合格吗?偏偏他的泥砖经得起考验,难不成这与他用纯洁的井水和泥有关系?

    其实,我还挺喜欢搬回大粮仓旁边厨房的,原因是,这边有对我特别好的两家人,一是三伯一家,二是南叔一家。

    还不光是三伯和南叔对我好,他们两家的女儿,阿素和阿英,我跟她们很有共同语言。虽然她们还在端芬中学上学,要在每周末放假才回来一次,但她们一回来,都会到我屋里跟我说话聊天。搬到新屋后,她们就不大方便来了。因为要从村头走到村尾专门跑一趟,容易招人闲话。

    某天出勤回来,知道公社知青办的钟新房主任来过,突击检查知青住房。他看了我那间下沉开裂的泥砖屋,当场指出这是全公社最差的典型,责令荣叔立即采取补救措施。

    荣叔不敢怠慢,马上要老洪队长派社员上山,砍了十几棵松树回来,把屋顶上所有的梁木都支撑起来,这样,即使泥砖墙倒了,屋顶也不会塌。

    我于是又搬回来了。

    这小小的泥砖屋,本来就空间有限,现在又毫无章法地到处都竖起了松木柱子,格局大变,于咫尺之间走动,也要在松林中穿插兜绕。床只能放在前面,里面空置了。

    我想起了早两年看过的苏联电影《列宁在十月》里面的冬宫,那冬宫里面,到处都是柱子。于是我给我的泥砖屋也起了一个名字,叫冬宫。

    正是这些栋梁之材,承受了瓦顶的重量,令墙身没有继续下陷,天晴之后,墙身也慢慢干燥了,只有那几条大裂缝依然在透光和漏风。

    相安无事地过了一段日子,我已经习惯了在冬宫的松林中休养生息。

    晚上睡觉,虫声唧唧,本是常事,因为屋后就是茂密的小树林,虫声蛙声总不绝于耳。后来,不知不觉还多了一种声音,咯、咯、咯,就在耳旁时隐时现。

    问举仪,他说那是蛀木虫,松树砍下来没有晒干,都会长这种虫子。我问他怎么办,举仪说,没有什么办法,只能任它蛀食到差不多了,就再砍一棵树来替换。

    这以后,咯咯声越来越频密,此起彼伏,整夜地响。我只好起身,拿一根木棒,把每一根柱子都重重地敲几下。虫子大概受到惊吓,会暂时收敛一下,但是过了不久,它们又会故态复萌,大概它们太饿了,不吃会饿死。
    再以后,我也听惯了它们的蛀食声,各为生计而食,我吃我的饭,它吃它的木头(其实也是吃我的)。

    再再以后,所有的栋梁之材,全都辜负了我的期望,都没能逃过被寄生虫腐蚀的命运,全被蛀空了。只要用手一拍,随时可以从树身里震出一两条又白又胖的蛀木虫来。用手指用力一戳,就可以像练了铁指功一样,在柱子上插出一个洞来。

    这时候向上级求助已经没有用了。生产队这时已经不怕什么知青办了,知青办也不那么尽力维护知青利益了。因为长贫难顾,他们不可能管我们知青一辈子的琐事。

    我也不好意思再叫生产队上山砍树来替换栋梁之材,只好要求再次搬回大粮仓旁的小膳堂。

    当然,我要求搬回去,也多少有点是为了多些机会接近我的两位“红颜知己”。

    这两年,因为我伪装积极,得到了贫下中农的绝对信任,年底的选举,我取代了脾气火爆的盛伯,掌管了生产队大粮仓的钥匙,于是我提出迁回小膳堂,大家都没有异议,反正公家的钥匙都在我手里,要住哪里,悉从我便。

    盛伯当管仓员不是不好,他非常的尽职和正气,可就是因为他太正气太尽职了,有人家放出来的鸡跑进晒谷场,经常会被他一棍子打死,这也未免执法过度了一点,因此才有些人不喜欢他,宁可找我这外人来管仓。人家养一只鸡不易啊,尤其是在“割资本主义尾巴,一人只准养一只鸡”的时代。

    我怕事,连驱赶都不好意思,打鸡也要看主人。

    几年后,我回城了。我的冬宫也留在了竹山村。

    上班后第一个星期天,我骑车回竹山村去探望老彭夫妇,在他们家吃饭时,突然轰隆一声闷响,屋顶上掉下一些沙石。

    地震!”老彭大叫一声,大家一跃而起,冲出屋外。

    正在东张西望的时候,旁边的老明跑过来对我说,你的屋角塌了!

    原来我这边的房间一角倒塌了,一堆大泥砖掉在地上。

    我的冬宫,陪着我,在风雨中坚持了五年。

    主人回城了,它的历史使命也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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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4 04:12:0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木子哥 于 2022-11-15 02:24 编辑

    23/长笔点睛记


    接受再教育一年多来,我的涂鸦陋习非但没有戒掉,久而久之,还在方圆一带有了一点小名气。

    一九七一年春夏之交,附近的大塘村有人盖新房子,来人找我帮忙画墙画。

    大塘村不属联丰大队管辖,所以我不认识盖新房的主人,加上我从来没画过墙画,没有什么自信,所以有点犹豫,不敢贸然答应。

    来人诚意甚笃,死缠烂打,一定要我答应好回去交差。

    老彭在旁见状,自然乐观其成。

    行,没问题!”他居然越俎代庖,迫不及待,帮我一口答应了。接着,他还自告奋勇,居然要代我前往邻村,与屋主洽谈有关细节事宜,不待我表态,就擅自与来人一起走了。

    我心里忐忑,老彭对画画一窍不通。俗话有说,隔行如隔山,各行各业各有学问,不懂,他怎么跟人家说。

    我的担心显然多余,老彭嘴上的功夫,出神入化,是天生的能言善辩。平常在人前,只要他一开口,就有如佛祖讲经般,说的是头头是道,天花乱坠。听的人,则个个乐不可支,甚而笑得马仰人翻,最后糊里糊涂都顺了他的意。而且那些中了他计的,似乎也不后悔。这等本事,也不由你不服。

    老彭很快凯旋而回,眉飞色舞,将他的谈判经过讲述一番,听得我张大了嘴巴,他的太太美仙更是笑弯了腰。

    美仙没想到,这次老公还把牛吹上了天:

    笑死我了,你会画画?你连画个鸡蛋也不会,骗谁呀,谁信你呀,哈哈哈哈!”

    原来,老彭在主家面前,公然声称自己就是画墙画的大师傅,带了一位刚出师的高徒,那高徒自然指的就是我。

    他说为了给高徒一个大显身手的机会,作为出师之作,他这次打算不动手,只在旁边作指导性观摩,全程就让高徒执笔。末了,他还信誓旦旦,保证高徒一定青出于蓝,不会丢师傅他的脸云云。

    彭太太听他吹得太离谱,故而笑得喘不过气来。

    妇人之见,你看这是什么?”老彭在饭桌上甩出一张大团结,得意地宣布,“我们明天就去买颜料!”

    钱都到手了,生意算成交了,至于是不是骗人,端看我的本事如何。老彭把赌注全押在我身上了。

    我平素不善弄虚作假,对老彭的计划虽然觉得有点不妥,但他牛已经吹了,我惟有配合演出,不能让他丢脸。再说,若不是他,我未必有胆量去接这份差事呢。

    其实我也很应该出去闯一闯,见见世面了。帮人家画一次墙画,能赚一笔小小的外快,虽然不多,总比拿工分容易呢。

    我们出勤一个整工才三分钱。三分钱能买什么,刚够买一小块豆腐乳,一顿饭,不省着点还不够佐送。

    想起去年第一次分红,仅分得了三块钱,我作了全年吃白饭的打算,回到台城,到天桥百货公司孤注一掷,买了一只口琴。

    此后的生活如何拮据可想而知了。此举我并没后悔。因为每到晚上,当我的口琴声响彻了竹山村漆黑的夜空时,全村的青年男女,就纷纷被勾引到我的陋室来了。我不再孤独寂寞,那三块钱的代价,值得吧。

    画一间屋子的墙画,听说至少可以拿好几块钱,抵得上全年收入,还可以买多一件什么乐器呢。我们何乐而不为!

    其实,老彭并非是我刚刚所形容的那般不学无术,他还真是我的师傅。人家可是部队文工团出身,台前幕后,弹唱打舞,无所不能。我跟他学乐器,算得上他的高徒。

    穷风流的我们,既身无分文,总不能坐失改善生活的良机。

    我所顾虑的,是没有画墙画的经验,根本不知道要画什么。

    临急抱佛脚,我趁着去买颜料,与老彭绕道到上泽附近的几条村子去转悠了几圈,看看别人家的房子都画些什么东西,暗暗记在心里。

    为了怕露馅,老彭跟我串通好,到时我一定要装扮成学徒一样,对他毕恭毕敬,事事请教。然后还考虑到,他如果总在冒充师傅,完全不动手也会露馅,所以我须把底稿画好,好让他偶尔也来填填颜色。

    老彭的热心,促成了我平生第一次的画墙画。

    第一道难关,是我始料不及的,要克服高空作业的恐惧。

    小时候,在台城我所见的建筑工地,全是用竹子搭棚架。竹棚架都是非常稳固的,人爬上去有安全感。

    但是,当地人建房子,设备却是非常简陋,他们不搭竹棚架,只是用两根松树木头斜倚着墙边,然后用绳子横吊着两根并排的木头。他们就这样半天吊地站在两根并排的木头上面,不知恐惧地砌砖垒墙。

    画墙画的,也是一视同仁,别无特殊待遇,但有更高待遇。

    因为墙画都画在最高处。

    这是一间两层的农舍,建筑工人已经完成了墙壁粉刷,就等我们了。

    沿梯爬上去,离地两丈多高,还没有扶手的。站在木头上,脚下摇摇晃晃,低头一看,心惊肉跳!在这样的险境中,哪有心思画画?

    我不敢站起来,只敢坐着画,但坐着不够高,我只好让工人们帮忙,把吊着的木头升高了几尺,才算勉强解决了畏高的问题。

    老彭呢,在下面抽足了烟,才爬上来坐在一旁“指导”我。其实他也是闲得发慌,才想找点差事来做做解闷。

    大师傅能做什么呢,我早心中有数了。他的太太不是说他连鸡蛋都不会画吗,我就先让他学画鸡蛋了。

    一般的墙画,都会在墙裙上画些装饰性的二方连续图案。而我为让老彭容易上手,就来了一个大改革,叫他随手画些大大小小的卵状,远看上去,就象一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相信效果也不错。

    我敢胡来是胸有成竹的,我和老彭合谋过了,如果主家有异议,我们就可以狡辩说,以前的墙画都是封资修的东西,不能照搬了,我们画的不是封资修的东西。

    主家也许很信任我们,因为他一直没露过脸,更别说提意见了。

    示范一回后,老彭就基本上手,开始在那里专心描他的蛋蛋。

    当晚收工回到村里,老彭从口袋里掏出几片整片的红糖来,我的眼睛都瞪大了,哪来的?

    原来他那天来洽谈时告诉主家说,调颜色,需要用两斤红糖!

    主家在我们开工首日,就把三斤红糖交给老彭了,比他要求的还多了一斤。

    怪不得他刚才爬上来时,口袋里鼓鼓的,表情怪怪的。

    你偷人家的糖?”我有点无地自容。

    什么偷?三斤糖怎么用得完,主家大方多买了一斤,不就是有意送给我们吃的吗?”老彭振振有词。

    我哭笑不得。

    红糖是定量配给,需要糖票购买的,怎能强人所难,况且,谁说过调颜料需要用红糖了?亏他想得出来!

    当晚我们有糖水宵夜吃。不吃白不吃呀,我是怀着愧意吃的,这愧意至今犹在。

    画了两天,前前后后的墙裙图案已告完成,我开始画主体的图案了。我为主体图案设计了一对青龙。

    老彭已经无所事事,一直坐我旁边给我当下手。此时他已经放下了大师傅的架子,也不在乎别人知道他冒充大师傅了。

    两天来,我都没敢跟主家打照面,因为老彭一开始撒的那个谎,我很怕不小心露馅了。而且,老彭喜欢信口开河,说错话出洋相绝不脸红。我不行,我怕到时找不到缝来钻,无地自容,所以就不敢跟他一起找主家说话,连主家的屋内都没踏进去过。

    老彭就不同了,动不动就跑进屋里纳凉,抽水烟筒,侃大山吹牛皮。

    如果说老彭对绘画一窍不通,其实也不绝对正确。

    在我开始起稿画龙的时候,他给我说了一个很重要的画龙规矩。他说,画龙的步骤,无论如何,点睛,一定要放在最后一笔。

    这规矩并非老彭凭空杜撰,而是源于梁朝张僧繇的画龙故事。相传张僧繇画龙,留着眼睛不点,因为一旦点了睛,龙就会破壁飞天。

    是否可以当真,我当然不以为然!规矩不过就是规矩,我无论如何也不信自己有能耐把龙画活了。

    我听从了老彭的建议,一对青龙画好了,留着眼睛没点,就下去吃饭了,打算饭后就隆而重之地来点睛。

    这一下来,就出事了。

    因为即将竣工,主人家为了答谢我们,在家里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菜。

    我首次踏进了主人的家门,主人热情地出来跟我握手。

    主人自我介绍说,他叫梅逸民,喜欢写文章,很有兴趣结交美术界的朋友,并说因为他当过老师,大家都叫他梅老师,让我叫他梅老师就是。

    我突然想起来了,大半年前修上泽桥时,就见到过他从桥上经过,大家说他是端芬文胆,想不到请我来画墙画的是他。

    梅老师没有架子,而且健谈,我很快就没了拘束感,与他交谈起来。

    我虽份属晚辈,但却因说话投机,这一谈就没了时间概念。从美术谈到文学,再谈到诗词,直谈得天昏地暗。

    一旁,也把老彭闷得无地自容,悄悄溜到外面抽烟去了

    殊不知,此时外面已风起云涌,山雨欲来,天昏地暗了。

    风从门外吹进来,外廊卷起的旋风,把地上的碎树叶都吹上桌子来了。眼看将要下雨的气氛,才把我们惊醒了。

    点睛!我画的龙还没点睛呢!

    梅老师说,那就先点了睛,回来再继续聊吧。

    我匆匆跑到外面一看,坏了,工人们以为我的工作已经完成,竟把那两根吊在墙上的木头给拆掉移走了!我跟梅老师谈话太久,他们早收工回家了。工人不是本村人,哪能轻易追得回来?

    只好跑回去跟梅老师要了一把梯子,到墙上一靠,根本不够高,怎么办?

    天色明显地暗了下来,天边乌云密布,看来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情急生智,我想了一个高空点睛的权宜之计。

    找来两根晾衣服的长竹篙,用绳子连接加长,一端绑上一支蘸上浓墨的毛笔。

    我高举着这支可能是世界上最长的毛笔,颤颤悠悠地来到墙根下,抬头一看,不行啊。

    由于角度的关系,我根本看不到龙眼睛的准确位置。

    高空点睛的难度太大了,就算我有视角转弯的特异功能,也未必有本事一笔点到正确的位置上。

    毕竟那龙的眼睛,只有一个硬币般大小。而两丈多长的连体笔,在风中左右摇晃,根本定不下来。

    高点,再高点,往左一点……”老彭这时才是真正的指挥者了。

    折腾了很久,手臂都举痠了,随着老彭一声“好好好,点!”

    我这才屏住呼吸,非常小心地把手中的竹篙向前轻轻一动,眼睛紧紧盯着老彭的手势。

    随着他一声“好”,我赶紧把竹篙移开,估计大功告成了。

    刚扔掉长笔,豆大的雨点就从天上砸将下来,啪啪作响。

    来不及看效果,我就急步飞奔回梅老师的屋里,不过十几步的距离,已全身湿透了。这哪里是雨,简直是兜头倒了一缸水下来。

    大雨就这样开始长落不停了,我一边在灶边烘衣服,一边和梅老师继续谈诗,直把老彭闷昏了头,在一旁打瞌睡。

    天色渐黑了,我们告辞,穿上梅老师借的雨衣,还有他借给我的一本用胶布包得严严实实的诗集,冒雨回家。

    此后,我就与梅老师攀上了关系。梅老师把我吸收进了他组织的公社文艺创作组,经常参加他主持的业余文学作者座谈会。我的诗作也经常在他主编的《端芬文艺》上发表,我瞎编的歌曲还被他视为优秀作品,被推荐到县和省里……

    于是,诗词写作,自此也成了我除美术以外的另一个爱好……

    后来,我为这次画墙画的奇遇写了一首七绝诗:

    不疑村野藏高卧,
    乃信神来笔有灵。
    描罢青龙云欲动,
    金睛一点雨难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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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4 04:27:0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木子哥 于 2022-11-15 02:38 编辑

    25/暗访小神仙


    我,还有老彭夫妇,偷偷摸摸地来到三合公社新安墟,在墟尾的一个骑楼底下排队,等了至少一个钟头,终于轮到了。

    我们是慕名而来的。早几天,老彭不知从哪听来的消息,说新安墟有一位算命先生,神通广大,能知过去未来,非常灵验。

    这是一九七一年年底的一个墟日,农闲期间,没什么农事,不需要出勤,大家都去趁墟。老彭夫妇约好我,一起去找那位小神仙般的算命先生。

    这是不可以张扬的事情,文革几年,封资修都被横扫得干干净净了,迷信职业者首当其冲,早被革了命,很久没听说过有人出来摆摊算命了。这位神机妙算的小神仙,不知何以如此胆大。也许他早已为自己算过,确信风头已过,不会有危险,才敢重出江湖,重操旧业的吧。

    我对玄学之奥秘,一直没机会深入探讨,所以既不敢不信,又不敢轻信。这小神仙灵与不灵,终是道听途说,有道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出于好奇,我抱着不妨见识一番的念头,坐上了老彭的车尾架。

    美仙则在早一天就把她家老爷彭医生的小赛车从山底墟骑了回来。因为我没车,美仙想得很周到,把老彭的车尾座留给我坐,她独自骑那部漂亮的女装小赛车。

    我们两车三人,出得村来,便觅路向北行,路经了一个叫世界农场的地方,再穿过很多不知名的村庄,数番问途人,抄捷径走小路,最后才辗转来到隶属于三合公社的新安小墟。

    新安墟就是那么的小,那么的冷清,所以当我们一眼看到骑楼底下鬼鬼祟祟的那几个身影,还有那个安详地坐在石头上的气定神闲的失明人士,不用再打听,我们就相信已经找对地方了。

    约有四五人或坐或站,疏疏落落地守候在那里,很显然,大家都在守着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每个排队的人,都要自觉担当放哨望风的职责,有情况就发出暗示,好让大家迅速散开。

    我们到来,很快也进入角色,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时而在三五丈范围内溜达一下,时而又蹲下来歇歇脚,东张西望。

    我们的行止,不知拿什么身份可以形容,既可以说像地下党在从事秘密工作,也可以说像阶级敌人在搞破坏活动。

    很显然,我们像阶级敌人多一些,因为地下活动只能在旧社会搞,在解放后的新社会搞地下活动的,还不是阶级敌人?

    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毛主席认定的革命的首要问题,到了七十年代,已被彻底混淆了。看这些年,多少原以为是好人的,突然就被抓被批,弄得我们现在连自己算好人,还是算坏人,都分不清了。

    今天的行动,肯定不是好人做的。我们现在这样鬼鬼祟祟、闪闪缩缩、偷偷摸摸来找小神仙算命,当属于“坏人”的行为,想不承认也不行。

    那些正气凛然,昂首阔步的,暂时还未被打倒的党员干部,或是革命群众们,在我们眼里都是危险人物,我们要提高警觉,见到他们肯定要敬而远之,避之则吉。

    如此心虚的我们,不是坏人是什么!

    不过,在这边远小墟的阴暗角落,山高皇帝远,我们也太神经紧张了,因为由始至终,这里啥事件也没有发生过,也许此地是,坏人已经占了绝大多数的缘故,要不小神仙怎会选在此处复辟。

    算命先生小神仙,是我私下给他起的名字,因为文革前看过那本惊心动魄的《羊城暗哨》,里面有位以算命为幌子的特务,外号就叫小神仙。迁想妙得,这外号就被我移植给这位失明人士了。

    其实大家都叫他“盲学”。听到此名的当时,我就发挥了想像力,思疑这究竟是他的真实名字,还是另有含义。这“盲学”二字,是不是表示他眼睛盲了还好学,抑或是说他盲目地学习,又或者是他的特务代号。

    怀疑一切的年代,人们的思维方式自然大受影响。这般转弯抹角扭横折曲的想像很无稽。

    其实我本该知道,之所以他叫盲学,只是因其名字里面,有一个“学”字,再加上他的眼睛失明而已。

    不过,称他“盲学”,其实很没礼貌,我叫他小神仙,乃表示一种尊敬。

    盯着小神仙深陷的一双眼洞,我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他不过活在茫茫黑夜里,为什么会知道得比我们多。

    美仙首先把老彭的生辰八字报出来,小神仙沉吟片刻,就开始念念有词,老彭的一生祸福,被他娓娓道来。平时挺不羁的老彭,此时也万分虔诚,俯首侧耳。

    我在旁,也是心无旁骛,洗耳恭听。毕竟是见识浅薄,虽然字字都听清了,我仍如坠五里雾,一片迷惘。

    小神仙花了起码一个小时,把美仙报上的各人八字流年依次算了一遍。

    我的生辰八字,是最后才报上去的。

    此时的小神仙,已明显有倦意。他整天这样卷缩在这骑楼底下,不吃不拉的,凭真神仙也受不了。他只是小神仙,还是因我的抬举才得此尊号,若被捉获,充其量也不过是一支神棍罢了,神棍就是平凡人充任的,平凡人都是会累的。

    你从小艰苦……当兵会升官,会做到团长……生活无忧,别人吃粥你吃饭……”三言两语,很快就说完了。

    小神仙肯定是太疲惫了,连我最想听的,他都没有提到。我心有不甘,赶快开口问他,“那我能娶到老婆吗?”

    小神仙嘴角一动,答道,这不用问。我不解,难道我命中真是注定打光棍?为什么不用问?只见他一边伸手向旁边摸索他的盲公竹,一边答我说,“水到渠成,你会娶到老婆的。”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小神仙算得准与不准,我实不能下定论,因为他说话声音很小,能听到的,除模棱两可的太多外,还有不少是我听不明白的。好在最后这一句,比较明确。

    我年纪轻轻,就关心能否娶老婆,实在事出有因。

    从备战公路工地回村后,大多数时间,我都是跟妇女们一起出勤的。

    别以为妇女们平时不会像男人们那样专说下流故事,其实她们更加口无遮拦,她们放肆起来,太多不堪入耳的话都敢说,我也只能装聋作哑,无动于衷,假装听不到。最无奈的是她们当面拿你当话题,毫不考虑你的感受。

    不久前,他们就当着我的面,谈论我能不能娶到老婆的话题,有一位大嫂大声说,他这么穷,我如果有女儿,掐死了也不会嫁给他!

    我听后自是耿耿于怀,不是恨她们把我看扁了,而是真的担心,以后真的会娶不到老婆,变成老光棍。今天我之愿意远道而来,其实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要请小神仙指点迷津。

    听了小神仙话,我像吃了定心丸,心胸豁然开朗,他说得对!找机会当兵,我并不奢求当团长,能当兵就有前途。

    附近竹三小村里,就听说有一位去当兵的青年陈林炎,短短两三年间就升连指导员了,出发前还与咱村里的美女阿琴订了婚,十分令我羡慕!

    回程上,我心情莫名兴奋。因为,我有了奋斗目标,只要在农村好好表现,就算是伪装积极也罢,反正,从明天开始,我要更卖力,年底征兵时就去报名,要让贫下中农们刮目相看。

    暗访小神仙的故事,告一段落,接着下来发生的事,大概是小神仙怕泄露天机没对我们说吧。

    回到村里,天色已经渐暗,赶快烧饭吃。

    老洪队长的哨子响起来了,“开会啰……” 这是例牌的社员大会,几乎每晚都要开的,读报纸或听荣叔讲形势什么的。

    天气有些微凉意,社员大会在大粮仓举行。今晚主持大会的不是队长,而是荣叔。

    人陆陆续续到来,宽敞的大粮仓,只有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四周在黑暗中显得空空洞洞。呛人的旱烟味弥漫在空气中。

    荣叔见我和老彭都已到来落座,便咳嗽一声,开始发言:“今天的社员大会,是批判大会,有些下放的知青,不安心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居然联合起来到公社去造反,破坏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我们听得一头雾水,都不知道荣叔说的是什么事,到公社造反?是谁?听他说的是有些知青,而这里的知青还有谁,就只有我而已。是不是批判我?怎么回事?

    荣叔慷慨激昂地发言,一句句含沙射影,我的心慌乱起来,但大队干部正在发言,谁也不敢打断。

    提起造反二字,我突然想起了早上出门时,在村口见到了陈老师的情形。

    那陈老师,原是台山二中的老师,不知文革时犯了什么事,被开除了公职,刚刚被下放到邻近的竹三村没几天。

    早上,我们刚出门,便见他骑着单车,急匆匆飞驰而过,老彭大声跟他打招呼:“喂,等一下,这么急赶路去哪啊?”陈老师抛下一句,“去公社造反……”

    说不定就是陈老师那句造反的话惹了祸。

    陈老师究竟这话是开玩笑还是真话,我们全不知道,也与我们拉不上关系,他不跟我们同村。

    一定是村里有长舌的,听到陈老师的这半句话,就发挥了想象力,移花接木到我们身上,接着就向荣叔打了小报告,说我们去公社造反了。

    你现在必须向广大贫下中农作深刻检讨!”荣叔发言完毕,指名要我立即作检讨。

    可恶的小神仙,竟没告诉我今天会有无妄之灾!

    我惊慌万分,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语无伦次地开始分辩。因为我们事前有攻守同盟,去找小神仙的事不能说出去,所以除了否定之外,我不能交待去向,一时结结巴巴。

    有三几位好起哄的乡亲,不停地附和着荣叔,我每句话都只说了一半,就被他们从中打断,我被逼急了,忍不住的眼泪,终于哗哗地流下来,我哭了。

    别以为你用两滴马尿,就可以欺骗贫下中农雪亮的眼睛!”荣叔并不口软,仍紧咬着我不放。原来眼泪的代名词是马尿,在委屈中我也长了见识。

    老彭早已按捺不住,站起来大声说:“可不可以先让我说?”

    荣叔也站了起来:“我们今天不是批判他一个人,你两公婆也有份!你也要老实交待。”

    老彭当场就发了火:“要我们交待什么?今天又不用出勤,大家都出去趁墟,我们就不能去趁墟吗?我们不是受管制的四类分子。你们有人造谣,说我们去造反?你们有谁看见我们去公社造反了?是不是公社告诉你们的?

    荣叔也不示弱,厉声驳斥老彭,“今天早上,是你们当众说要去公社造反的,好多人都听见了,还需要公社告诉我们吗?今天,无论在上泽和山底墟,我们的社员都没有人见到过你们的踪影,那你们到哪里去了?”

    老彭好歹还是转业军人,天不怕地不怕,敢于先声夺人:“你们见不到,就等于我们去造反了吗?如果我们去公社造反,自有公社处理制裁。你们有人造谣说我们去造反,我想问他居心何在?现在,我先要追查,谁造谣诬蔑我们!”

    老彭毕竟见过大场面,形势急转直下,荣叔一时语塞。

    批判大会一片鸦雀无声,最后老君叔出来打圆场,此事不了了之。

    那晚回到我的小泥砖屋,辗转反侧,听着隔壁老彭夫妇却鼾声如雷。

    他们夫妇真够镇定,碰上这样恼心的事,还睡得那么香。

    嘭嘭嘭”,突然一阵敲门声传入耳鼓。

    有人半夜敲门,细听,不是敲我的门,响声在老彭那边。我与老彭仅一墙之隔,近在咫尺,他们那边的一动一静,我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听到美仙下床去开门了,问走边问,“谁啊?”

    “是我。”是荣叔的声音。荣叔在早几个钟头前,还在批判老彭,现在已经是下半夜,大家都睡了,难道还有什么天大的事,需要他半夜深更来敲门。

    我牙痛的很厉害,想找老彭帮忙治一治。”伴随着痛苦的呻吟声。原来荣叔牙痛了,要来求医。

    只会唱歌跳舞的老彭还懂一点牙医技术,皆因他的父亲在山底墟开了一家牙医诊所。还有他的岳父,即美仙的父亲,也是白沙墟著名的牙科医生,老彭假假地也算是牙医世家了。耳濡目染下,他多多少少懂得一点皮毛功夫,其实并不出奇。

    插队竹山后,他还带了一些医疗器械来,声称免费为贫下中农服务,收买了不少民心,村中已有不少乡亲找过他了。想不到冤家路这么窄,荣叔也会求上门来。

    老彭已经睡了。”美仙小声回答。

    我知道,你能把他叫醒吗?现在已经很晚了,去卫生院也太晚了,我确实痛得不能顶了。”荣叔近乎哀求的声音在颤抖,他一定很后悔数小时前的恶劣态度了。

    美仙是一位很善良的女人,她把荣叔让进屋了。

    这老彭看来还有气,任凭美仙叫来叫去,就是鼾声一声比一声大,听得出,明显就是装的。

    你就别装睡了,快起来!”美仙明知他在装睡,忍不住动了气。

    终于,听到老彭起来了,嘟嘟哝哝的,可以想像他是多么的心不甘情不愿。

    听到一阵响声,大概是开始为荣叔治疗了,只听到他一阵一阵“啊、啊”的叫痛声。

    过了好一阵,听到荣叔问:“这是什么药水?”

    “酒精。”

    “酒精?怎么会是红色的?”荣叔发出疑问。

    我一听就明白,这老彭又恶作剧了!想到这瓶红色的酒精,我就无比恶心。我对老彭太清楚了。

    知道为什么酒精会红色吗?

    原来他有两瓶酒精,一瓶用来器械消毒,另一瓶,则用来洗他的香港脚。

    老彭有香港脚,痒起来时,就会用棉花蘸酒精来止痒。

    因为药用棉花奇缺,老彭就把搽过红药水的药棉循环再用,于是那瓶酒精就被污染成了红色。他曾说,反正这瓶酒精是自己专用的,变了色没有什么关系。

    但他今天居然就是用那瓶酒精来给荣叔消毒!

    因为我加了一些灰锰氧进去,这样消毒效果更好。”老彭用极其平静的语气回答,亏他反应得那么快,对答如流。

    最后,听到老彭说,“好了,咬着这块棉花回去,不要吞掉,也不要吐掉。”

    荣叔走了,我才听到美仙压低的愤怒的声音,“你太没医德了!”

    “嘻嘻,你不觉得很开心吗?我已经帮他止痛了,还想我怎么样?酒精是杀菌消毒的,怕什么脏?我这样已经很便宜他了,如果不是你叫醒我,我还懒得睬他……”老彭还在得意。

    我在隔壁,听着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争论声,慢慢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晚上,荣叔的老婆来老彭家串门,十分热情,还送来了一些他们家种的瓜菜之类的。只听她跟老彭夫妇说,“昨晚真的不好意思,我已经骂了他一顿,看他以后还敢不敢这样对你们,我说他是遭报应了……”

    人世间真有报应这回事吗?真有这么快的报应吗?

    原来真的有,我们就亲眼见证了现眼报,尽管我不那么认同老彭的医德,但我也觉得出了一口闷气。

    其实荣叔是好人,这次只是循例批判我们,算不上大奸大恶,与人斗,其乐无穷,是毛主席教导他这样做的。老彭给他这点小小的报复,无伤大雅。

    在这世间,有很多真正大奸大恶的人,终其一生都活得无比滋润,又何曾得到过什么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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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22-11-14 09:50:20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个多月了,今天电脑手机都能打开同学网,谢谢,谢谢版主的长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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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22-11-14 12:29:14 | 显示全部楼层
    恭喜下里巴人的大作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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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22-11-14 22:21:0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陆龄侯 于 2022-11-14 22:27 编辑

    恭喜下里巴人的大作出版!很给力!赞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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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5 02:17:4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木子哥 于 2022-11-15 02:46 编辑

    26/从军梦


    自从得了小神仙指点迷津,好一段时光,心情莫名地兴奋,只觉得前路一片光明,连出勤也格外卖力。

    转眼就到了年底,征兵的季节,如果小神仙的话灵验,我的前途,就即将要走向一个新的转折点。

    想当年,每到秋后,台城的街头巷尾,到处张贴或悬挂着 “一人参军、全家光荣”的标语和横额。各管区的主任们,皆煞有介事地,率领着街道上一众积极分子分母,挨家逐户,上门动员适龄青年报名参军保家卫国。天桥和牛屎巷的十字街头上,还时常有中小学生们配合形势,载歌载舞,进行精彩的宣传表演。

    那个气氛,常常令我热血沸腾。我要当兵的梦想,早在孩提时代,就开始年年发作。每当看到来自各公社农村的入伍新兵,穿着尚未嵌上帽徽领章的、不合身的草绿色军装,在台城街头成群结队招摇过市,我心里就羡慕得无以复加。
    我经常扳着手指头,算着还需要多久,自己才能长到十八岁,才能报名入伍,当一名保卫边疆的解放军叔叔。虽然那时我还不清楚需要保卫的边疆在哪里。

    只是到文革开始后,我多年的参军梦就已经被那场狂风骤雨给打醒了。人贵有自知之明,或者说是我变得心存自卑。神圣的人民解放军战士,哪是我想当就能当的,要讲家庭成份嘅哇。

    我家成份也不赖,是“工人”,这光荣的成份,源于我的祖母。那是在我父亲赴国难的年月,那时祖母仍为一家之长,她以当码头工人的苦难经历,多年血汗,挣来了无产阶级的地位,父亲解放后失了业,不文一名,就顺理成章地世袭了这块金字招牌。

    按解放后、文革前的标准,我算工人阶级的子弟,属于领导一切的阶级,高人一等,我要是生逢其时,莫说参军,入党也不在话下。但我生不逢时,眼看机会来临,一顶横空出世的、前所未有的黑七类帽子,冷不防从天而降,中国乱了套,我家也跟着乱套了。

    那么多好人原来都是隐藏的阶级敌人,包括父亲。一直自以为是好孩子的自己,沦落到连归类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行列中也没资格了,正常升学读书都没份了,想参军,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谁料仍未痛定,就被小神仙给催眠了,枉我还误以为是被点醒了呢。利令智昏,我又陷入了参军入伍的白日梦中。   

    村里的适龄青年不多,连我在内,总共只得两人。那另一位,是明活兄,他是家中唯一男丁,没父没母,因为要负起看管年幼妹妹的责任,所以他压根就没打算去应征。

    看来只得我一人胸怀大志,愿意舍身报效国家,跟我父亲一样的德性。

    然而,整个村子,谁也没有想到我。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这不能全怪他们。

    在乡亲们的潜意识里,我不是贫下中农的子弟,而是被发配来接受再教育,接受劳动改造的,参军的义务,该由他们的子弟担当,我是局外人,轮不到我。

    这种思维,完全合乎时代的逻辑。我,一个连民兵都没资格当的人,怎么会有资格当解放军!

    想起小神仙的的指点,我忐忑了很久,怎么办?按说,既然是命中注定,我根本就不用操心的。

    但我终归太年轻,没耐性,沉不住气。

    要不要主动去报名呢?不是有说,成功是需要主动争取的吗?如果不争取,时机就会从身边溜走了。

    三思之后,我终于鼓起勇气,向民兵排长操哥透露了我的心思。

    你怎么不早说?”操哥为我焦急了,马上着手为我张罗,到大队部拿了一份报名表叫我赶紧填。

    我想当兵的消息,一下子就传遍了整条村子。大家在出勤时,七嘴八舌地,我成了议论的焦点。有人说我参军会很有前途,有人说我肯定不行,还有人想得很长远,问我当兵转业后,会不会再回村里来?

    这个问题我不敢回答,只好咧嘴傻笑。我在心里说,兄弟啊,我想参军,不就是为了要离开这里吗?再说,我如果真要回来的话,只可能是效仿竹三村的林炎哥,把你们村最漂亮的姑娘娶走,看你们谁还敢说我娶不到老婆?

    说实话,他们不是也希望我离开吗?我真当兵走了,对他们也是好事一桩。我一个外姓人,被硬塞进他们的村子。将心比心,宗族观念根深蒂固的贫下中农兄弟们,有谁会愿意他们的姓氏纯洁性遭到侵染。若真个让我一辈子扎根在村里,种族纯洁的村子,以后就掺杂了一支外姓户口,他们也不好向列祖列宗交代呀。

    在农村,能参军入伍,就意味着远走高飞,有远大的前途。当兵复员后可以分配工作,表现出色的还有机会在城里的单位部门当干部。这么美好的前途,谁不羡慕?

    我自己知道自己事,没那么大的野心,但至少,我希望能通过参军,以后复员分配,至少能分到一份固定的工作,那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这时候大家竟好像我马上要走了,开始有点舍不得我的样子了。

    在操哥的张罗下,我很快办妥了报名手续。

    不久后某天的一个清晨,大队干部仲叔就出发到台城为我搞政审去了。

    那一天,我觉得时间特别长,因为无法估计仲叔会带回来一个什么结果。

    我的黑七类背景,一直就没勇气向贫下中农乡亲们坦诚透露。在贫下中农的认识里,我尽管需要改造,那也只是停留在知识青年的小资产阶级世界观层面,人民内部矛盾,如果暴露了,难保不会被当成阶级敌人,转化成敌我矛盾。
    不是说重在政治表现吗?我在这里的表现如何,可圈可点,不好说。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仲叔的身上,仲叔人很忠厚,对我也很好。

    可是纸终究不能包得住火,如果父亲的历史问题,在政审时被翻出来,激发了仲叔的阶级斗争意识,秉笔直书,政审结果就会成为我参军入伍的障碍。我不敢往下想。

    我的父亲,在抗战之初的一九三八年,也是十八岁。他从参加抗日宣传队,到主动请缨投笔从戎,奔赴抗日战场,耗七年青春岁月,从士兵做到了中尉。遗憾的是,这段本可炫耀一生的经历,恰就是我父亲一生的污点。

    文革期间,写着打了交叉的“国民党残渣余孽”的沉重牌子,就被挂在父亲胸前。在一截红、一截白的专政棒驱赶下,铜锣声响处,父亲的沉重步履,在台城街头不知巡了多少遍!这些不光彩的事情,我哪敢让贫下中农知道。

    今天,我也许是弄巧反拙,自我暴露了。仲叔到台城我父亲工作的单位一调查,还不真相大黑!

    我心存侥幸地想,也许不会,我已经接受再教育超过两年,尽管没改造到成为积极分子,但也算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况且,仲叔是心地善良的好人,或许他会偏袒于我……

    仲叔临行前还来问我,有什么口信需要帮我带,他会顺道去探访我在城里的家人。

    我在台城的家,现在对乡亲们意义可重大了。以前,村里人都很少上台城,因为在城里,他们没有熟人,现在我插队来了,我家就成他们的一个落脚点了。有了落脚点,他们也就可以经常入城,到我家坐坐,歇歇脚。顺便还能帮我带点东西回去,或捎点东西回来。如此一来,我家里也得益不少,经常收到乡亲们送去的诸如花生、木薯等类的土特产。

    仲叔是举仪的二哥,大队会计,乡村里的文化人,毛笔字写得非常好。我下乡后的第二顿饭,就是在他家吃的。第一顿在队长的家。

    对仲叔一家,我始终心存感激。仲婶,一位非常善良大方的女人,对我关怀备至。他们的女儿叫小凌,才八岁,已经非常懂礼貌,清秀脱俗。他们的儿子则年尚幼小,未懂事。

    一直到天黑,我在村口都没见到仲叔的踪影,第二天才知道,仲叔是半夜才回来,那时我已经睡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到仲叔家去打探消息。

    仲叔刚刚起来,睡眼惺忪地从房间走出来。他见了我,也没说话,只是有点冷漠地瞟了我一眼。

    明显地感觉到了不祥的气氛。

    我嗫嚅着,问昨天的政审是否顺利。

    仲叔一边刷牙,一边口齿不清地斜我一眼:“你还来问我,你不知道你爸是国民党啊?”

    我明白了,如果事情顺利,仲叔还不半夜来敲我的门?如今肯定是完了。

    不等仲叔刷完牙,我就揣着巨大的失望,转身走了。不用再劳仲叔详细说明了,小神仙的话,已经证实不可信了。

    正是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

    为人的父亲,原来是国民党反动军官!”

    出勤的时候,全村都传开了。大家七嘴八舌,什么话都有,有嘲讽的,也有安慰的。

    我几乎是无地自容。

    操哥晚上过来,坐在小凳子上半晌才开口,还是那句话,只是语气不同:“你怎么不早说?”

    对呀,如果我早告诉他这些内幕背景,他会帮我衡量分寸,打消当兵的念头。那样就不至于因为暴露身世而面临遭受歧视的局面。

    怨天尤人有用吗?是我昏了头,没看清形势,居然听信了小神仙的预言。

    小神仙说我当兵有前途,还当团长呢,哎……

    举仪安慰我,苦口婆心,语重心长,“不要紧,不要想那么多了,在农村也有前途的,好好安心地出勤,勤勤恳恳,熬几年后存点钱,起间泥砖屋,到大隆洞娶个信宜女 ……”

    信宜女?我插队来的是端芬,端芬女那么优秀,我近水楼台却无缘染指,为什么要大老远去娶个信宜女?

    我后来才知道,原来在端芬大隆洞山区里,确有不少人家是从信宜迁徙过来落户的。一些因为贫困或成分不好娶不到老婆的人家,都会去山区里,迎娶一位信宜妹开枝散叶。

    这叫凡事向好的方向想。

    举仪帮我把一生蓝图都设想描画出来了,好令我感动。

    只不过,像举仪那么忠厚老实,又颇有文化的一位大好青年,他自己都没能找到对像,我的条件是远不如他啊。

    我知道他说那些,都是为了安慰我。真是善良的好人!

    但是,我还没到考虑娶老婆的年岁呢,不急于此。

    不过想象一下,如果真的扎根农村了,娶了信宜女,我怎么跟她沟通呢。

    并非歧视信宜人,信宜话我听过,那可是一句也听不懂。

    就以我这副其貌不扬的尊容,而且家徒四壁,莫说端芬女了,信宜妹都不愿意下嫁啊。

    想娶端芬女就别做梦了,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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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5 02:25:5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木子哥 于 2022-11-15 02:57 编辑

    27/割尾巴


    1971年,台山掀起了“全县学大江”的高潮,宣扬“大江经验”。大江公社,俨然是台山人民学大寨的典范。

    端芬公社原来的革委会主任庄培根,被上调到县城的二轻局当局长去了,新调来了一位姓陈的革委会主任。

    这位陈主任,就是原大江公社的二把手,调到端芬公社后,升为第一把手。看来大江的先进经验,很快将会在陈主任的指导下,在端芬公社开花结果。

    新官上任三把火,陈主任下车伊始,就召开了“赶超大江”三级干部誓师大会。

    誓师大会在新落成的端芬人民球场举行,公社、大队和生产队的所有芝麻绿豆干部都要参加。

    那天举仪也去了,他是贫协组长。

    我刚好那天步行去山底墟帮生产队卖木薯,散墟时找举仪搭顺风车回村,于是就溜进了位于端芬中学旁边的球场。

    球场上坐满了人,群情汹涌,高音喇叭声震得一对耳朵嗡嗡响。

    讲台上,一名赤裸上身、面目有点狰狞的大汉,正手舞足蹈、声嘶力竭地大吼大叫,“他们大江能抽牛屙尿,我们就能抽大笨象屙尿......”随后全场响起了一阵狂烈掌声和欢呼声。此情此景,令我想起《列宁在一九一八》电影里列宁发言时,俄国工人的狂烈欢呼的画面。

    发言者正是新来的端芬公社革委会陈主任。

    我记得不久前听传达,知道大江公社革委会主任的豪言壮语是“抽牛屙尿”。

    看来陈主任不是等闲之辈,他抽大笨象屙尿的意思,岂止是要学大江,分明是要超越。

    果然,不过几天,大家就尝到了甜头。

    一天晚上,荣叔传达了陈主任的一个最新指示。

    第二天全村人就像过节一样,磨刀霍霍大杀其鸡。

    是不是陈主任的会议精神,值得大家杀鸡庆祝呢?

    至高无上的毛主席发表最新指示,通常只须敲锣打鼓表示隆而重之,陈主任算老几,他的最新指示需要杀鸡庆祝吗?

    原来,那个会议精神,是要“彻底割资本主义尾巴”。

    什么是资本主义尾巴?如果陈主任不一一点明列出,相信大家根本就没那样高的觉悟去理解和执行。

    斗私批修都提出好几年了,才发现肩负教育知青重任的贫下中农们,原来都其身不正,私心特别大。

    为什么他们自留地种出的作物,无一例外都比集体土地的作物产量高那么多?我觉悟低,之前从来没有想过。

    难怪整个村子百多人口都没有一个公厠!原来,他们长期以来,都把私自积来的肥料集中到自留地上了,日积月累,自然各家自留地的泥土都是肥沃的黑土,集体的土地都是贫瘠的黄泥土了,这些事实,贫下中农都心知肚明,他们这不是私心是什么?

    例外不是没有,全村只有我的自留地是贫瘠的黄沙土。并非我没有私心,只因我的自留地是刚刚从生产队的山岗地划出来的,假以时日,估计那三分地的黄沙土也能慢慢变黑。

    陈主任英明果断,发布命令立即行动,斗私批修,要大家把自留地的黑土,全部搬到生产队的黄土地里去。

    命令下来,是没有商量余地的。尽管有人在会上嘀嘀咕咕,但是没有人敢公开议论,更别说反对或者抗议了。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各家各户自留地的黑土,就被一担一担地倒在了生产队的黄土地上。

    我的自留地没有黑土,但我也遵照规定,把我自留地上的黄沙土,义不容辞地、毫不心痛地一担一担倒进了山下的水田里去。

    毫无疑问,大家都是哑巴吃黄连,敢怒不敢言,心痛得要命,只有我是真心的无私奉献。

    后来终于有社员看不过眼,说我自留地的沙土就别倒进来了,这么多沙石,日后薅草时膝盖受不了。

    那么,他们这两天的杀鸡行动,就是为了庆祝自家的资本主义尾巴被割吗?

    当然不是,要知道陈主任要割的尾巴,实不止自留地一条。

    另一条尾巴,就是贫下中农的养鸡副业。贫下中农的家中,百分之百会养鸡。因为靠那点出勤的工分,一年到头也赚不到几块钱,把鸡养大了,拿到上泽墟出卖,每只至少能卖几块钱,比出勤好赚多了。

    其实道理很简单,如果贫下中农有钱了,成了富农,就成了专政对象、阶级敌人了。那时大家还算什么贫下中农?为了保持贫下中农本色,所以就只可以每人养一只鸡。总而言之,谁都不可以富起来。

    超养了的,绝对不会漏网,大队民兵会突击上村检查,发现多出来的,一律抓捕扑杀。

    在农村,谁家的鸡口不比人口多?来了这个新政策,家里多出来的鸡,与其被民兵捕杀,不如尽快杀掉自己吃?于是这两天,全村人开始家家吃鸡,人人进补。

    过了两天,民兵营长果然带了十几人摸进村来,就像《地道战》里鬼子进村一样。

    而此时,已经难得见到有鸡在村前溜达,大家都把剩余的鸡关笼子了,没敢放出去。

    谁敢保证那班民兵不会矫枉过正,误杀滥杀。

    营长扑了空,不甘心,于是带着他的鬼子兵挨家挨户搜查点算。经一番扰攘,一无所获,只好鸣金收兵。

    想不到,他们走到村口就有了新发现。

    廉伯的小儿子振华,正在远处刚刚割过禾的水田里赶着一群鸭子往回走。

    营长一挥手,鬼子们立即向田间包抄过去。

    振华还是一名小学生,眼睁睁看着那么多人跑过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群鸭子瞬间就被追的扑翅乱飞,两只跑得慢的鸭子随即成了俘虏,在两名民兵的手中呱呱大叫。

    振华受了惊吓,放声大哭起来。

    哭也没用,两只鸭子,当天就在大队部成了干部们和民兵们丰盛的晚餐。

    当晚的社员大会,廉伯非但不知错,还小声狡辩说,陈主任只规定一人一鸡,没规定一人一鸭啊。

    荣叔义正词严地警告说,营长已经手下留情,放他一鸭了,其它的若还不尽快自行处理,还会斩尽杀绝一只不留。

    估计廉伯一连几天都在家拼命吃乳鸭了。

    又过了几天,我在荣叔家门口走过,荣婶正在她家厨房斩猪菜。我停下脚步,跟她打了一个招呼。突然,忽的一声,一只十分凶猛的老母鸡,张开双翅向我猛扑过来。

    幸亏我反应快,拔腿就跑。

    母鸡不是猛禽,对人突然发起袭击,通常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为了保护它的小鸡们。

    也就是说,荣叔家的母鸡,刚刚孵出了一窝小鸡。

    出勤时,我故意恶作剧荣婶说,不是说一人只准养一只鸡吗?你家现在养了几只鸡呀?

    荣婶楞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没有理我。因为她家只有三口人,一窝小鸡,少说也有十只八只,严重的超养!按照陈主任的规定,她只能留下两只小鸡,其余的一律要扑杀。

    荣叔是大队支部副书记,是民兵营长的上级,营长当然不敢抓他的小鸡。其他贫下中农,也没我那么心明眼亮加嘴快,所以荣叔家的鸡,继续得以逍遥法外。

    为了防止封资修死灰复燃,陈主任还指示,所有封建社会留下来的习俗都要禁止,甚至连出嫁女回娘家走亲戚也在被禁之列。

    这年的三月三、五月五这类旧节日,营长派出民兵驻守各村路口,见到有肩挑扁鼓篮出门的,便是走亲戚的。

    走出村口不远,即进入民兵们的埋伏圈,扁鼓篮连同里面的糕点,全部都会被一拥而上的民兵一抢而光,拿回大王山,与干部们一起分食,皆大欢喜。

    有些妇女们,以为耍小聪明可以侥幸过关。她们有的提早一天出门,有的天不亮就出门,或晚上摸黑出门,以为民兵们不会全天候伏击。

    更有的人不走大路,翻山越岭舍近求远,但大多数人还是没能逃出民兵们的五指山。有道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觉悟提高了,告密者无处不在。

    割尾巴最卖力尽职的,就是营长和他手下的民兵队伍了,这期间当民兵的,真的很有口福。

    可惜我没资格当民兵,营长早早就把我开除了,要不,我也能分得半杯羹。

    陈主任要割的尾巴还不止于此,他还规定每人只准种一棵树、一棵竹子,多出来的通通要砍掉。

    举仪不久前在木山嘴的路边种了两棵苦楝树,打算等树长大了,用来开板造结婚大床。他是单身汉,只能留一棵,那就必须要砍掉另一棵。举仪舍不得砍,就声言把其中一棵送给我了。我跟他去看了一眼那棵树,有点失望,这棵长得歪歪扭扭的小树,且不说要等多少年方可成材,但看树身形貌,就怀疑它长大了,怎可能锯得出一块平直的床板?

    不过,我不劳而获,从无到有,也算占了便宜,多年后,它就算不成材,也可成柴。

    老明叔的大儿子其洽老兄,也在屋后多种了几棵竹子,举仪的义举启发了他,于是也声言有一棵竹子是属于我的。他的老婆已怀有身孕,数月后,他的女儿就出生了,那棵靠我的名义逃过一刀之劫的竹子,随即与我脱离了关系,合浦还珠了。

    身为生产队副队长的孔炽哥,那晚来我小屋里闲坐,居然说了几句非常反动的牢骚话。他说,成天说要早日实现共产主义,共产主义不是说要创造多点财富才可以达到吗?你看现在这样砍尾巴,财富不但没有创造出来,反而越来越少了,你说何时才能实现共产主义?

    不知他是糊涂还是清醒,生产队的副队长,觉悟居然比我还低,现在明明在说财富多了就是复辟资本主义,他居然把财富与共产主义混为一谈。

    我哪敢跟他接话,如果我真是积极分子的话,说不定还会去揭发他,幸好,我只是伪装积极而已。

    孔炽哥所说的,其实是我早就想过的,但绝不敢说出来。这个非常显浅的大道理,上至毛主席林副主席,下至陈主任和荣叔、营长等,他们的脑袋比我们的都聪明,难道他们都不懂吗?用得着我们去担心共产主义实现不实现吗?

    这场由陈主任顺应历史潮流掀起,大家都狠着心肠自割尾巴的运动,我始终毫发无伤,甚至还有所收获,所以站着说话不腰痛。

    单眼仔睇花旗,未必一目了然,但单镜头相机可以为你开启一扇了解不同风情世界的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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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5 02:39:4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木子哥 于 2022-11-15 03:05 编辑

    29/一人一猪(上)


                 边缘危机

    自从报名参军受挫,我终日郁郁寡欢。

    并非我不安心扎根农村,上山下乡的历史潮流我也没能力抗拒,当农民也没什么大不了啊。当年学雷锋的时候,我已经不知几次把“做一颗万能的螺丝钉*”的决心写在作文上,也刻在心底里,以为可以拧在哪里就能铆在哪里。现在才知道自己原来只是一颗不合格的螺丝钉,不具备“万能”的本领。

    郁闷,到头来没能矇得住“人民雪亮的眼睛”,听信小神仙谗言,一念之差,妄想参军,入伍未遂,还早早把黑七类的背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贫下中农兄弟们,其中有纯朴阶级斗争意识观念的革命派,知道我是国民党军官的儿子后,已经对我另眼相看了,还有人会相信我是“可以教育好”的吗?

    没有“阶级感情”了,就不是“阶级兄弟”了。此前出勤时常喜欢与我搭话的人,大都沉默了。愿意手把手对我进行再教育的人,也显然冷漠了。我那每晚门庭若市的小屋,一下子门可罗雀,冷冷清清。

    谁不怕过这样的日子?在“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口号充斥耳鼓的时候,最难堪的不是穷,不是苦,而是被群体边缘和歧视。

    伟大领袖好像有说过,有人的地方就有阶级斗争。

    理论上,阶级无处不在,阶级斗争无处不在,阶级敌人也无处不在。

    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群众是革命的。”这话是当代的至理名言,无人敢提异议。其中隐藏的意思很明显:一百人中,只有九十五人是革命的,其他五个呢?必是妖孽!

    惟独竹山村是不正常的,全村二十多个家庭,一百余人口,说到阶级成分,竟是难得的纯粹,清一色的贫下中农,只有老明一户是上中农,连富农也没有,更不会有地主。

    难道是当年土改时的疏忽?还是有人蓄意包庇?村里居然没有一人是地富反坏右分子,完全不适合农村阶级斗争的正常需要。

    不信去查查,人家哪村没有一两个现成的阶级敌人?当一波接一波的政治运动来临,他们就是正牌而称职的一线运动员。什么双打三反四清一开锣,这些运动员会毫无悬念地、当仁不让地被拉出来,低低头,认认罪,戴戴高帽,挨挨耳光,充充反面教材。阶级敌人是舍他其谁!

    不知道竹山村是怎样应对历届政治运动的?


                   阶级分析

    以伟大领袖的《阶级分析》来论定,贫下中农只是半无产阶级,革命性不彻底。领袖的判断力,比小神仙精准多了。

    我以我的再分析,得出一创造性结论:由于他们革命性的不彻底,宗族观念泛滥,同宗份上,连党员干部都狠不下心来,互相包庇,瞒天过海。如果我是红五类的话,我就要揭发他们不忠,阳奉阴违,欺骗党,有悖于阶级斗争形势需要。

    也许这就是山高皇帝远了。不过我相信,这种现象不可能维持多久。超过百人的地方,没一个阶级敌人,岂不是要证明伟大领袖的论断不正确?

    而今知青运动一声炮响,皇恩浩荡,给他们送来了几个外姓人,现成的异己分子,之中还有黑七类后代。

    三名外姓人,谁将先拔头筹成为阶级敌人,不妨分析一下。

    先说老彭,他虽是退伍军人,但是比我反动多了,这家伙当年在白沙煤矿,曾经被造反派打成反革命,又被开除公职,看来他最有资格充当阶级敌人。可是他生就一副三寸不烂,一来到就把贫下中农哄得无比开心。兼且,他娶了一位好老婆美仙,不但长得端庄,人缘极好,而且吃苦耐劳,勤俭持家,他们还老早就在家门前砌了一个石猪圈,养了一头母猪,那表现分明就是在表达扎根一辈子的决心,两夫妻比贫下中农还贫下中农,无可挑剔啊,谁舍得拿他老彭夫妇当阶级敌人?

    数年历练出来敏感的政治神经,我能预感到这阶级敌人的角色,迟早会摊到我头上。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回顾插队一年多来的经历,接连遭遇打击,从开除出民兵队伍,到被诬写反动诗词,前科累累污点斑斑,再经参军不成暴露黑七类身世,罪孽迭次累积,性质要变了。

    人到穷途末路,为了自保,什么卑鄙的事情都会做。我想到了一个我向来不屑的、意识卑鄙的贬义词:伪装积极!

    我本来还算积极,但跟老彭夫妇一比,我就是懒汉。


                    以进为退

    积极其实就是一种表现,无所谓真伪,付出的代价都是真的,只有等着看谁最后结局好就是真的,不好就是伪装的。

    那些被定义为伪装积极的人,后来达不到目的反受其害得不偿失的,殷鉴不远,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刚刚出事的林副主席了。

    此前,我们不是很崇拜我们的副统帅,奉他为榜样吗?有谁怀疑过他是伪装积极呢?莫说全国人民不带眼识人,就连伟大领袖都看走眼了。

    人在江湖各有苦衷,无论身处哪一阶层。“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身边若有看不惯的人,只要祭出了阶级斗争的神器,对方必难有招架之术。君不见贵为副统帅的,被正统帅一抓,就只能落得个折戟沉沙了吗?

    落难之人,不与大人物攀比,我向上爬的资格从不具备,与图谋不轨的副统帅相提并论,不伦不类。我区区一名沦落到最底层的小知青,伪装积极之目的实在窝囊,仅是为了自保。

    而今村里就那些觉悟不高的贫下中农们,胸无城府,我来伪装一下积极,应该不难达到自保目的。

    不由联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差一步之遥就到顶峰的副统帅,文革之初搞了那么多大小动作,难不成也是为了自保?

    自保,是每个人都先天具备的生存意识。我想起老教师揭发我写反动诗词的报案,我想起父亲在被批斗期间的拼命工作……应该都是同样的动机,表面说是自觉改造世界观,说到底大家都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

    表现得过份的伪装积极,需要付出太多,若经常积极过了头,旁观者应该理解,那都是为了自保,被逼出来的。

    终于,我找到了伪装积极的诸多合理理由,心安理得了。只不过,想积极表现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还要静待机缘。

    就在我落寞惆怅之际,队长在那个晚上传达了公社革委会陈主任的最新会议内容:加快农业学大寨步伐,进一步落实主席“大养其猪”的号召,为早日实现“一人一猪、一亩一猪”的目标而努力!

    我灵机一动,机会来了,就是养猪!这是我开始伪装积极的最好时机!


                   重大决定

    “我打算养一头猪。”当我把我这一决定,说与对我不离不弃的举仪听时,举仪双眼一亮,“好!有志气!这才是正确的人生观。”

    举仪肯定我了,他本来就是真诚地认为我是“可以教育好”的。

    你养猪?行不行啊?你拿什么去喂?你以为养猪跟养狗一样容易,屙笃屎给它吃就行了吗?”不少人得知我的想法,出于好心或出于藐视,都大泼冷水。

    大多数人都不看好我,在他们眼里,我虽然表面上晒黑了皮肤,但没有炼红心*。

    养猪是一桩既苦又累,还能把我困在农村寸步难离的、非常繁重的工作。别的不说,只说猪的食量有多大我就不知道。一旦开始养猪,每天就要采集海量的猪菜,回来还要用刀砍成碎末,然后用火熬数小时,费时费力。

    这还不仅仅是辛苦的问题,也不是时间的问题,最严峻的,是饲料的来源。我只有一口人,两分自留地,粮草有限,采野菜?家家户户大人小孩每天都在翻山越岭地搜挖,找株野菜几乎跟到长白山挖棵野生人参还难。

    而在村里,仅有的几名单身汉中,还没有一人有胆量独力养猪的。

    而我却管不了那么多了,为了摆脱困境,我选择了孤注一掷。我有两分田的自留地,刚好种上了几垄薯叶,长得好的话,起码能解决一半猪粮吧。

    我自己是这么想的,事后知道太天真了。

    除了猪粮,还有柴火的问题,烧一顿猪食,耗用的柴火比煮一顿饭多好多倍。人家养猪户人口众多,又有柴火储备,生产队每年底分山草、分禾草,家家户户都有几座如山高的草垛,这些我都没有,我几乎每天都要出去拾柴火,才能烧熟一顿饭,遇到雨天,煮饭都成问题。

    但我还是死牛一边颈,一意孤行,坚定不移,知难而上。

    我的意图,他们自然不明白。他们一边不认同我养猪的想法,一边已经在无意中认同了我扎根农村、认真改造世界观的决心。就凭这一点,我的目的已达到了一半!

    猪还未买回来,就有贫下中农开始对我刮目相看了,尽管还不看好,但起码短期内,我不会成为阶级敌人了。


                    孤注一掷

    72年春节刚过不久,我跟着举仪及他的大哥老君,来到山底墟的猪仔市场。

    在一片弥漫着浓郁的猪屎尿香中,我逛遍市场,最后看中了一头全墟最小、也是最便宜的小猪,开价只要三块钱!

    我正好有三块钱!

    这三块钱,是举仪的大哥、担任生产队会计的老君借给我的。他为了让我实现养猪的大计,主动借钱给我,还应允帮我到市场上去挑选!

    我当然不会马上付钱成交,而是赶紧回头去把老君等几位乡亲找来当参谋。他们都有经验,据说知道长什么样的小猪好养,容易长肉。

    这头小猪像一只小狗,很好动的,不易长肉。”想不到,他们几人异口同声,都不看好。我手里紧捏着三块钱,默不作声,眼神坚定。

    我就这些钱了,只能买这便宜货,我已逛过整个墟场,数这小猪最便宜,再犹豫便有可能被别人买走了。老君也明白,再贵的,我也买不起了!

    说实在,我也不大信服他们的眼光,有道是人都不可貌相,猪怎么可以貌相呢。光凭外表,就知道是否长肉,这等本事岂不是比小神仙还神。

    老君看透了我的心理,“算了算了,信不信由你,你就买回去试着慢慢养吧。”老君善解人意,哈哈一笑。众人当然也不坚持,反正又不是他们的。

    我以小人之心猜想,他们肯定是心里在说,你小子不信邪,到时候吃过苦头就知道了。

    小猪实在太小了,装在最小的猪笼里,也显得十分宽松。由于有足够的空间,小猪在里面上蹿下跳,很不安分。

    小猪活泼好动,我不无忧虑,这小畜生会不会从竹笼那一个个拳头阔的洞口中钻出来呢。

    我小心翼翼地提起小猪笼,小猪一阵乱窜,我掌控不住,猪笼差点摔在地上。

    回途时,举仪把小猪笼捆在他的车头架上,我则坐在车尾。小猪大惊小怪的凄厉尖叫声,沿途响彻在山底墟通向上泽墟的公路上。


                    有惊无险

    北律大队附近路段,是一个陡坡。当我正襟危坐在举仪车后,享受着飞驰而下的快感时,那小畜牲不知怎的,突然从笼里挣了出来。在惯性的冲力下,啪的一声,小猪应声射落在右前方公路旁的草丛里。举仪立马来了一个急刹车,两人差点摔下车来。

    小猪这时早已翻身跳起来,箭一般向着田间飞奔。

    涉世不深的小猪,哪知道这广阔天地危机四伏!

    那是刚刚插了秧的水田。一转眼,小猪就陷入泥沼中,不能自拔了。噼里啪啦一阵翻腾,一大片秧田被它搅得一塌糊涂。

    我觉得后果很严重,如果被当地贫下中农看到,轻则要我们赔偿和补插,重则以破坏学大寨论处。幸好田间无人,公路上趁墟的,也没人多管闲事。

    举仪从容不迫地跳进水田里,双手把滚得一身泥巴、呛得连连咳嗽的小泥猪提起来。这小畜牲还在拼命挣扎,拼命嘶叫,泥巴溅了举仪一身。

    看着这头动感十足的小猪,我心里开始相信,人虽不可貌相,但这猪或真可貌相,小畜牲如此顽劣,如果能把它养大,能让它长肉,那才真叫出奇。

    好不容易逃离现场,把小猪平安带回家了。

    猪圈是现成的,多日前举仪已经与我一起,还有明活等人帮忙,在屋角后的空地上,支起了一个茅草棚架,又砍了些一米多长的粗树枝,钉在地上,围成一个简陋的露天小猪圈。

    花二角三分钱买的一根粗麻绳,一个五花大绑,把小猪捆得结结实实,拴在木桩上。

    小猪被困在简陋的猪圈里,拼命地叫,拼命地跳,看来它很不满意我这新主人给它准备的新居。猪圈有一米多高,狗急了也未必能跳出来,何况这区区一小猪,有一条麻绳交叉跨肩捆着,谅它插翅也难飞。


                  自由可贵

    当我与举仪整顿停当,刚转身入屋,打算歇一歇时,一小孩的声音就传了进来,大呼小叫:“哎呀,猪仔跑了……”

    我回屋才不到一分钟!

    我拔腿奔出来,猪圈里有一根粗树枝已经被推倒了,那条绳子也被咬断了,半截瘫在地上,小猪已经跑得无影无踪。这回惨了,我上哪找它去啊?

    我的小猪一买回来就跑了,成了一条不胫而走的大新闻,消息瞬间传遍了整条村子。义不容辞地,全村不下十数人跑出家门,在村子四周为寻我的小猪,展开了地毯式搜索。

    我的小泥砖屋,座落于村子尽头的树林边。小猪若藏匿于村子里,应该不难找到。然为猪者,虽然被普遍视为天生蠢钝,但这小猪啰全然不笨,它经一堑已长一智,慌也会择路,挣脱羁绊后,不向田间跑,而是窜逃到深山老林中去了。

    外围呈半月型的村后树林,枝缠蔓绕,暗无天日,人钻进去都分不清东南西北。分头为我寻找小猪的贫下中农兄弟们,不一会就都失去了耐性,纷纷不辞而别打道回府了。天色已暗,举仪是最后一位放弃寻觅的。

    密密树林,阴森可怖,还有闹鬼的传说渲染,平时人们都不轻易进去,况且傍晚时分,谁有那么多空闲帮我啊,村里没有电灯,煤油是定量购买的,趁天黑前的余光,人家还有很多自己的事情要做,斩猪菜、喂猪、淋菜、打水、洗衣服……

    天色渐渐黑下来,我颓丧非常。这小猪,是我向老君借了三块钱买的,费那么大的功夫才弄回来,岂料刚回来它就离家出走了。三块钱打了水漂,别说不心痛。第一年分红时,才分到跟这小猪价钱一模一样的三块钱,那是一整年的血汗钱哪。以一年的血汗钱买头小猪回来放生?我才没那么仁慈呢!

    找不到了,将来小猪的命运如何,不得而知,无法想像。

    连小猪都选择投奔自由了,可见自由并不仅是人类的追求,猪亦然。不过,猪们仍未明白,追求自由是要付出代价的。在我们知青中,也有很多要投奔自由的,不少还选择了叛国投敌,结果呢,不想说了,其中有我的朋友,下场很惨。我还是觉得,自由诚可贵,生命价更高。

    小猪啊,那是你的选择,怪不了我,将来,若不想被饿死,你就要自寻生计,希望你好自为之吧。将来长大成为野猪,最好不要为害乡里,要不那时我就真是罪孽深重,对不起村里的父老乡亲了。

    夜幕降临了,天上繁星闪烁,可惜没有月光。我晚饭还没烧,也不知道饿,兀自绝望地在树林中游荡。有关树林闹鬼的传说,此刻尽皆抛脑后了。这片平日连白天都不敢独自靠近的树林,今天我居然像吃了豹子胆,胆大包天。
    老彭夫妇俩吃过晚饭,见住隔壁的我没动静,知道我尚不死心,于是两肋插刀,出来帮忙了。

    山村的夜,乌灯黑火,天上虽然星光熠熠,但没有月亮还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幸好老彭有一支光线微弱的手电筒。为不浪费电池,只能时亮时灭。老彭的老婆美仙,则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盏煤油灯参与搜索。三个人在树林里拉开距离,步步为营,互相呼应。

    荆棘、藤蔓和枯枝,出其不意地在树林中跟我们过不去。这不算什么,现在连鬼都不怕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有,真还有比鬼更可怕的!

    这里是毒蛇出没的地方!鬼的能量有限,只能吓死胆小的人,毒蛇咬一口,胆子再大也会中毒。好在我们有点文化,懂得一句常用的成语叫“打草惊蛇”。

    我们每人手持一根粗树枝,每走一步都要把前后左右上下扫一遍。蛇吓跑了,连鬼都不敢造次了。连林中的唧唧虫声都噤声了,万籁中只有树枝打击声和枯叶践踏声。估计小猪也被我们的举动吓得六神无主了。

    夜深了,村人都渐次入睡了。极度疲惫的我们,一无所获,最终绝望地从树林里钻出来,垂头丧气地回到我们仅一墙之隔的各自小屋。


                  守株待猪

    正准备洗洗睡时,门外传来踏碎叶的脚步声,随即是轻轻的叩门声。

    原来是村里一名小学生自安,刚刚从他家的茅房钻出来。他家茅房就搭在树林旁,离我们的小泥砖屋三五丈远。

    自安告诉我说,他刚刚蹲在茅房里出恭时,无意中听到一阵阵微弱的喘气声,是从茅房旁边的柴草垛底下传出来的。

    这小树林虽然恐怖,但从来没听说过有野兽出没。机灵的自安马上意识到,说不定就是我的小猪,于是赶紧擦了屁股,跑出来通风报信。

    顺着指点,老彭夫妇与我再次出门,蹑手蹑脚地来到柴草垛下,俯下身,伏在地上仔细侦察。在手电筒微弱的光柱扫射下,赫然见到了一对发着光的小眼睛!

    原来这小家伙没跑远,也许就是心虚,跑到树林边就没敢进去,只好躲到这柴草垛底下了。传说动物有超能力,它一定是感知到山林险恶了吧。

    估计小猪也累坏了,饿昏了,走投无路了,只见它睁着一对惊恐的小猪眼,傍在草垛的基石旁,全身簌簌发抖,一副可怜相。

    感同身受,这小猪也真值得同情,出生没几天,就身不由己地离开了母猪,被卖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逃跑又无处安身,它的身世,说来比我们知青还要可怜千倍。

    老彭叫我接过手电筒,要我以光柱照着小猪的眼睛别动,他自己则轻手轻脚绕到后面去,俯身慢慢接近小猪旁边的基石。老彭不愧是当兵的,懂得这一招声东击西的妙计。

    小猪在惊恐中竟然没有察觉背后有人。隐约的光影中,只见老彭已经爬到草堆旁,轻轻伸手,却够不着,只好干瞪眼,耐着性子静待时机,是谓守株待猪。

    我和美仙在这边也等久了,眼看僵持着不是办法,美仙于是在地上摸到了一根小树枝,向小猪轻轻伸过去。

    小猪觉察到了危机,嚓地一声,一个180度大转身,拔腿就跑。中计了!小猪终于犯了方向性错误,它居然不偏不倚,与老彭迎面相撞,演出了一幕突如其来的嘴对嘴激吻。

    老彭惨遭出其不意的激吻后,依然方寸不乱,军人本色不减,不待小猪反应过来,来了一招反手擒拿,孔武有力的双手,把小猪按倒在地。

    刺耳凄厉的叫声,划破夜空,全村的看门狗们,全都发起了声援,遥相呼应,不知把多少人从梦乡中唤醒。

    我们立即冲过去,七手八脚地把与老彭纠缠不清的小猪捉牢了。举仪和好几位乡亲也闻声赶过来了,大家合力制服了小猪,把它捆得直翻白眼。


                  同命相依

    猪圈还敢用吗,再跑一次,也许就捉不回来了。再三思量,眼下最保险的办法,只有暂时把小猪捆住,拴在我屋里,大门一关,看它还能往哪里跑?

    大家合力将小猪捉进我的小屋内。一松手,它又开始满屋乱窜。趁着它窜进厨房之际,大家纷纷关门走人。

    我将猪食摆在地上,管它吃不吃,我这回真洗洗睡了。

    这一晚,我在床上呼噜呼噜,小猪在床下哼哼唧唧。

    我终于实现了一人一猪计划,并创造性地开始体验一人一猪的人猪同居生活方式。

    我太累了,睡得像猪一样;小猪也太累了,睡得像狗一样。

    猪狗般的生活,细细品味,其实也没什么难堪,至少比当阶级敌人好过得多。

    单眼仔睇花旗,未必一目了然,但单镜头相机可以为你开启一扇了解不同风情世界的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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