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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旅美台山作家作品欣赏之七:唐人街的女乡亲-又见“芸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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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07-10-29 04:11:1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见“芸 娘”fficeffice" />

    1

    今年夏日一个周末,午间,人的潮水从旧金山湾区各个城市涌进中国城的大街小巷,我置身其中。在市德顿街上遇到的,多半是陌生人,也不乏熟脸孔。所谓“熟”,有的是乡中故旧,有的是到了美国才认识的。套沙特“他人即地狱”的名言,可说“他人即里程碑”--这种少有交往的熟人,成为命途上的参照物,和他们的邂逅不但纯属偶然,而且上一次和这一次相隔,少则数月数年,多则十年八载。这么一来,不可幸免地,人的脸孔被“时间”这位勤奋而心思细密的家伙,要么大刀阔斧,要么具体而微地加工过来,痕迹彰明地写在皮肤、五官、身架和姿态上。可以说,熟脸孔,不但记载脸孔持有者一方的生命“里程”,也相应反射出自家老去的速度与规模。凡熟人见面,最惯用的话语是:“哎哟,怎么你还是老样子?”例行公事的客套,出于心照不宣的共同妄想:要是脸孔和前次即“上一站”相见时“差不多”就好了。

    要赶到纳山顶去上班,我匆匆穿过人流,仿佛一尾颟顸而性急的鲶鱼。忽然看见,30步外,有“里程碑”--一对夫妇。我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端详起他们来。男的中等身个,相当笨重,属于痴胖,一望而知是心血管病引起的。脸上的沟壑不多,但每一条都十分触目,可见时间的刀功极为了得。太阳当头,我身上的薄夹克,钮扣全解开了,还在冒汗。他却穿着棉袄,小半步小半步地挪着。稍加留神,便发现他是让身边人搀着走的。那一位女性,矮墩墩的,圆圆的脸盘,有点象洋娃娃,轮廓在工整里带着教人信任的简单,皮肤白皙,不但使得口红红得怪异,也教细碎的雀斑抢眼起来。皱纹其实不少了,但在她紧紧地搂着的男人映衬下,却容易被忽略。我心头迅速地替她掐算--哦,也70岁了。

    他们挪到我的跟前,我在你推我挤的人堆勉力站定,恭敬地弯弯腰,好使身量和他们平齐,打招呼:“陈伯伯,陈伯母,你们好!”陈伯母眯眼看了好一阵,终于认出我来,惊喜地说:“是刘仔呀!哎哟,几年没见啦!”我没有循一般的社交礼节,伸出手去和他们相握。她的手一旦从丈夫的臂膀挪开,老人就要后仰倒地。陈伯伯,分明带着中风的后遗症,一脸呆气,轻声嗫嚅着。陈伯母在旁翻译,说:“老鬼向你问好。”我关切地问近况,陈伯母说,还可以,退休后就这么过日子。年初陈伯伯患了轻度脑溢血,恢复得不错,麻将不能打了,走路要人扶。我指了指旁边的“檀岛咖啡店”,邀他们进去喝咖啡,她说同乡会选举新理事,要去投票,改天吧。我其实是虚应故事,哪里有空?便轻轻拍拍陈伯伯的肩膀,要他好好保重。然后,分手。走了半个街区,横过斑马线时回首,两位老人慢腾腾地蠕动,在人海里沉没。我轻轻叹了口气,想,“一回相见一回老”,如今,“老”尤其一发不可收。上次和他们见面,是什么时候?记不大清了,似乎在地铁站。不,和陈伯母单独见面,是在花园角,谈得很热乎呢!前些年看到这对夫妻,都满壮健的,有一次刚刚打了24圈麻将,似乎赢了两次大满贯,一脸得胜的喜气,陈伯伯两手提着好几个购物袋。他照例不多话,只是陈伯母絮絮地和我说家常。再往前溯,也是地铁站,他们步履生风,到东海岸的二儿子家,喝第三个孙子的满月酒……一次见面,就是经过一个里程碑,驻足时,各自的生命,又走过几重风景。

    [此帖子已被 远游客 在 2007-12-10 9:36:14 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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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0-29 04:11:56 | 显示全部楼层

    2 fficeffice\" />

    这对夫妇的名讳,我光知道英文方面的,在西餐馆里上至老板下至我辈,称陈伯伯为雷蒙;陈伯母,娘家姓伍,英文名字叫贝蒂。

    陈伯伯夫妇,都是乡亲,他们的家乡,离我的村子40来公里,我移民前在县政府当公务员时出差,探望一位患病的同事,曾经从那里经过。那也是夏天,村前入口处有破旧的牌楼,屋后有残缺的碉楼,村前有荷花绰约的池塘。我的这一印象,在初次看到他们夫妇时说出来,增加了无限亲切的乡情。正在给客人煎牛排的陈伯伯,马上在煎板旁旋开煤气炉,给我作了一盘美国风味的“扬州炒饭”。

    那是21年前,我刚刚从大陆来到这里。进唐人街专为新移民设立的职业培训班,学习了半年,然后,进金融区内一家名叫“马车”的西餐馆当练习生。头天上班,同事们的英语听不懂,更不会说,埋头干力气活,专司把一盆盆脏碗碟往厨房搬。午间歇息时,在厨房后进的储物间前,坐在过道上吃饭,看到几位也在里面干活的同胞,握手,自报姓名,算是行了见面礼。从他们口里知道,厨房里,除了大厨是法国人,洗碗的是墨西哥人,其余都是台山老乡:二厨是离我老家三里路的长塘人,还有4位:陈伯伯夫妇、陈伯伯的外甥,还有一位40出头的妇人,洋名字叫嘟嘟,他们的原籍都在滨海的南部。台山的乡音,夹在碗碟的碰撞声里,格外清晰。我心中躁动着的乡愁,获得温柔的抚慰。

    陈伯伯正在盛年,身架壮实,手脚生风,虽不是主厨政的第一二把手,却是老板倚重的台柱。每天餐期的高峰,里里外外打仗一般,侍应生们的吆喝此起彼伏,他在操作台前一声不响,嘴里咬着一根或者燃烧着或者熄灭了的“莫里斯”香烟,一个劲地煎牛排羊扒,烧金枪鱼,左右开弓,有条不紊。这头把一盘“牛肉威灵顿”放近烤炉,那头把鱿鱼捞出油锅。任侍应生们怎样气急败坏地催促、抗议,他一概懒得搭理。眨眼功夫,菜自然一盘盘地排在加热台上,你端走就行。从不耽误,极少出错,也不会遗漏。生意最好的日子,午餐三个小时内,要制作六七百人的菜。本来,大厨是该冲锋陷阵的,但法国佬是头号酒鬼,喝得差不多才踉跄着上班,一忙起来就丢三忘四。二厨是把好手,但只负责晚班,午间的大半活计出自陈伯伯的手。那时没有电脑,他也不看什么单子,就凭侍应生扬声叫餐,任是多少个嗓门一起吼,一次落单就行。我直赞叹,这是天才--记忆力上的天才,加上烹饪上的天才。脾气火爆的老板,这位在二次大战中当过舰长的白人,对谁,包括太太,都随意咆哮,唯独对陈伯伯从来必恭必敬,午餐忙过,亲手送上一杯爱尔兰威士忌,还拍肩膀,竖起在海战中受过伤的拇指,说陈伯伯“全世界第一”。陈伯伯对此照单全收,美滋滋地傻笑。以后,他无数次地对我说,在这餐馆拿第一有什么了不起?他是美国第一,也是全世界第一。由此我终于悟出:是他夸海口于先,狡猾的老板才顺着竿子爬,哄他卖死力气的。

    很快,我就发现,陈伯伯这“天下第一”的男人背后,他的矮个子太太,才是餐馆的主心骨。老板所全心倚重的,是贝蒂;然后才轮到她的男人雷蒙。极端地说,老板须臾不可缺的,是贝蒂,所以连带地给了雷蒙那么大的面子。每天大早,贝蒂是头一个进门的,早餐所有的准备工作,调制“美奈”酱,煎熏肉,烤香肠,煮各种浇头,准备所有作料,她一手包办。这家号称金融区最大、能容纳500食客的餐馆,厨房的业务,所有的鸡零狗碎,从进货到制作,她凭罕见的勤快与聪敏,管得滴水不漏。头厨可以不要,反正这“第一把手”的位置,谁都待不长。如果贝蒂请一天病假,老板就象热锅上的蚂蚁般,进厨房揪着法国佬骂个狗血喷头。

    陈伯伯夫妇,都爱和我这“新乡里”聊天。陈伯伯吹罢“举世无双”的厨艺,便聊马经。这已经是固定的程式:午餐后,他临放工,必打开英文《纪事报》的《金门马场》专页,雄心万丈地圈定要投注的马,拍着胸脯说:“六环彩,必中!明天拿了彩金,请你上茶楼!”第二天早上看到他,一问结果,却总是尴尬地摇头,说差那么一点点。

    陈伯母呢,爱和我谈身世,知道我去年才从乡下来,对我格外亲切。“亲不亲,故乡人”,这位从17岁起就随夫来美,再也没回头的女人,模样到姿态,都是我长年在乡间见惯了的。说起小时的事,格外动情。陈伯伯在二次大战中,是美国海军陆战队的现役兵士,曾经在昆明驻扎。战争结束后,许多华裔军人趁机回家乡成亲,然后凭军人的特权,办了签证,带到美国来。因为行程紧迫,她和这夫婿见了一面,就过门拜堂。然后,在旧金山一住是30多年,生下5个儿女。陈伯伯在行伍当的“伙头军”,退伍后靠的也是这手艺,开了多年西餐馆。夫妻店,局面虽小,好歹能赚点钱。坏就坏在陈伯伯爱赌,每天打烊后,收银机的钱往往被他全塞进口袋,拿去献给唐人街的地下赌档。一年到头,累死累活,帐面上收益不错,存折里却没见数字增加,有时连儿女的午餐费也交不出。于是她咬了咬牙,把能赚钱的餐馆盘掉,替人打工去。在“马车”餐馆,老板每次发工资支票,都亲手交给贝蒂,好抑制她丈夫的坏习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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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0-29 04:12:3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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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到这里,和题目还是有点儿风马牛。不过,这是必要的,一如戏台上的元帅出场之先,必有跑龙套。而况,当今的性爱大全,也教人在“动真的”之前,须有“前戏”。我在“马车”西餐馆断断续续地干了3年,清洁工、练习生、酒吧帮工、侍者乃至圣诞节挂灯饰的临时工,诸多头衔,若不怕同胞耻笑,斗胆列在名片上,也有半面之多。除了和陈伯伯夫妇无所不谈之外,也陆续从别的乡亲口里,听到许许多多有关陈府的“内部事务”,比如,他家的二媳妇,是白人,老二上大学时的同学。过门以后这么多年,一直大咧咧地直呼公婆的洋名字:“贝蒂,请替我抱抱大卫。”“雷蒙,这顿饭你出一半:356毛”。其实,洋规矩也不千篇一律,好些媳妇是随夫称呼爸爸妈妈的,就她这么前卫。贝蒂说到这一层,却毫无怨言,马上转了话题,说孙儿学走路了,唱“天上有颗小星星”,说多可爱有多可爱。有一回,我向陈伯伯称赞他的贤内助,他得意地说:“她是我的阿二,我的元配还在香港,嫌老,我才回乡娶下贝蒂。”我那时几乎还是半个马列主义者,老以为一夫一妻制神圣无比,不料老实巴交的厨师也来这么一套,而且都明媒正娶!我眨巴着眼没搭腔,他使劲拍拍我的肩膀,说:“男人,女人才一个怎么‘够喉’?”说罢呵呵大笑,本来够小的眼睛,更加没入重重叠叠的皱纹中。我搔着头,发了好一阵子呆。那时候,我忙于养家活口,和“风流”的距离极为遥远。

    后来,我暗暗把陈伯母,即贝蒂,称为“芸娘”,起因是这样的:有一天上午班,我到厨房后间去拿酒杯,进了门,看到陈伯伯伸手进帮工嘟嘟的工作服里头,在乳上摸摸捏捏。嘟嘟岂但毫不介意,还不当一回事似地,扭过身子相就,仍旧在削马铃薯,随便地和“骚扰者”说笑。我不好撞破,退了出来。从这一场面,我马上看出,她和雷蒙原来是早已暗渡了陈仓的情人,不然何以默契十足。嘟嘟姓李,年轻时嫁了个金山客,从香港移民到这里。在这家餐馆,她的工作年资比陈伯伯夫妇还长,一开张就进来了。她40出头,皮肤白嫩,容貌姣好,比起矮小的陈伯母,风韵上自有优势。只是略略发了福,腰背阔肥,和水嫩的脸孔不大相称,她和陈伯伯、即雷蒙说话,特别喜欢捏着嗓门,娇滴滴地,和她对当侍应生的白人的凶横,恰成了尖锐的对照。贝蒂和她,一个老实正派,一个勉为其难地表演风骚。我暗暗地提贝蒂不平,狗男女太嚣张了,老婆就在隔壁忙活呢!

    事后,和一位很谈得来的调酒师谈起,他诡秘地说:“这种事,哪里瞒得过贝蒂?人家‘心水清’着呢!”“那么,她是怎么个态度?当哑巴呀?”我急了,为陈伯母这个受害者愤愤。调酒师幼年从香港来美国,在旧金山上的中学,他的观念是西方的,一来为尊重他人的隐私,二来人家的私情,局外人说不清。他只高高地耸了耸肩膀,摊摊手。

    我那阵子刚好读着沈三白的《浮生六记》,便把陈伯母拟作“芸娘”--现代旧金山市中,中国人圈子内的“理想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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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0-29 04:13:1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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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陈伯母看作当今“芸娘”,有点不伦不类吧?我自问,心里也发虚。如果有学究要我就此作一篇《芸娘与陈贝蒂异同论》,我肯定不及格。《浮生六记》的作者沈三白是雅人,芸娘也是,一起游山玩水,一起品鉴诗文,一起唱酬。这两位厨师呢,却是一身油烟味的老粗。可是,我找到古今两个女人的共同处:在男人外遇上的宽容。

    先说沈三白那口子,《浮生六记》这样描述老婆纵容、鼓励,乃至援助老公去狎妓。那一次,作者沈三白夫妇和船妓素云在场,喝酒行酒令,沈和素云有了小口角,素云撒娇,捶沈的肩作报复。芸娘下令,以后只许动口,不能动手。有意揩油的沈接口说:“动手但准摸索,不准捶人。”老婆大人听了,居然把妓女挽起,放到老公的怀里,说:“请君摸索畅怀。”这回倒是老公不好意思了,说:“卿非解人,摸索在有意无意间耳。拥而狂探,田舍郎之所为也。”请看,这种明目张胆的性骚扰,不但发生在老婆的眼皮底下,而且是老婆一手促成的,可是货真价实的“贤内助”。且回过头看,雷蒙和嘟嘟在同一个厨房里,共事已超过10年,“摸索畅怀”事件,贝蒂总会撞上那么一两次,她却都和我一样,知趣地退出来。身为妻子,是怎样的道行?

    自然,芸娘堪称“惊天地,泣鬼神”的举措,不在上述还属初级阶段的“拉皮条”,而在正经八百地替丈夫挑选“二奶”。书里是这样记载的:沈三白称赞友人的小妾美艳,芸娘看过这女子后,评论说:“美则美矣,韵犹未也。”友人问,那么你替丈夫选妾,必定是“美而韵”的了?芸娘道:正是。不久,芸娘看到浙江名妓温冷香,有一个女儿,名憨园,“瓜期未破,亭亭玉立,真‘一泓秋水照人寒’者也。”沈三白自忖家穷,而且伉俪情笃,并不存妄想。芸娘却极为主动地进行了一系列艰苦深入的思想工作,心计的细密,手段的巧妙,似乎可追《金瓶梅》里替西门庆勾引潘金莲的王婆。首先,芸娘约憨园小姐喝酒猜枚,并不透露真意。第二步,和憨园密约,结为姐妹。第三步,挑明主题,果然得到憨园的应允。这一门亲事加韵事,后来没兑现,是因为憨园自愿还不行,得听母亲的。再后来,憨园和沈三白的好事不成,导致芸娘早死,那是后话。

    中国漫长的历史上,有举案齐眉的美好婚姻,有数不胜数的节妇,有宁可喝毒酒也不让丈夫娶小老婆的烈性女子,然而,如果要男人不假道学,不屈从家里醋缸和社会舆论的压力,纯按本性去投票,说芸娘获“男人心目中最完美女人”的称号,不得全票,三分之二以上的铁票是十拿九稳的。芸娘的伟大,不在其“待月快酌,射覆为令”的夫唱妇随;不在“拔钗沽酒,不动声色“的克己侍夫;也不在她以“就事论事”法省俭持家,慧心巧手,把贫寒婚姻经营成雅韵独标的小天地;而在于这种为妇解分子深痛恶绝的“贤惠”。如果太太们都成了芸娘,如今越来越成为婚姻杀手的“二奶”问题,当可迎刃而解。当然,这仅仅是男人们的痴心妄想,毫无实践的可能,更不说起无穷的后患了。

    从那时开始,我不怕牵强,把陈伯母,即贝蒂,拟为“芸娘”。陈伯伯,即雷蒙,和嘟嘟的奸情,起于何时,难以稽考。据餐馆的同胞透露,以前一直是好朋友,水性扬花的嘟嘟,爱和雷蒙打情骂俏。5年前,嘟嘟的丈夫,这在市政厅当了多年清洁工的老实人,患上肺癌,住院化疗。嘟嘟那时孩子小,每天两头跑,雷蒙少不得前去帮忙,当接送的车夫,代买东西。贝蒂体谅嘟嘟的难处,也鼓励丈夫去雪中送炭。不久,嘟嘟的丈夫过世,丧事是雷蒙出了大力才操办停当的。从此,孤苦伶仃的嘟嘟把雷蒙当成依靠。都是中年人,不知不觉地,俩人成了情人。过去,雷蒙下了班一头栽进赌场,现在多了一项余兴:到嘟嘟家去幽会。

    人家说,丈夫有外遇,最后知道的是太太。贝蒂却不然,她虽不是头一个探得实情,却是最先晓得“事有蹊跷”的,都一起待在小小的厨房里,怎么逃得过她的锐眼?开头,看到两个人在锅台前眉来眼去,有时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趁擦身而过时摸摸捏捏,她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男人嘛,就是逢场作戏的脾性。久了,她老从丈夫的衬衫里,嗅到与嘟嘟身上一样的肥皂味、香水味。有一回,丈夫的裤链附近落下一块油腻,嘟嘟情急间,忘乎所以,拿纸巾在这敏感部位擦拭,抬头时看到贝蒂意味深长的眼神,脸红着辩解几句,走开了。“奸夫淫妇”越是情浓,越是忘记了避嫌,有几次,雷蒙向贝蒂说要去街角的报纸档买马票,在拐角抱着嘟嘟啃嘴,贝蒂远远看到了。雷蒙是老式的中国人,对妻子,从来不会亲吻,对情人,却这般新潮,这教贝蒂心里难受得紧。

    当然,背叛贝蒂,这不是雷蒙的头一次。贝蒂随夫到了美国很久以后,才从丈夫过年时汇钱回港的存根上,发现一个可疑的名字,经过审问,雷蒙也交代了。她这才晓得自己糊里糊涂地当了“阿二”,比她年长10岁的“阿大”,在香港独居。好在她不怎么在乎当侧室。毕竟,她的“名份”,是以英文花体字写在旧金山婚姻注册处颁发的执照上的。“阿大”藏在香港某座唐楼单房的抽屉里的,那张用红布层层裹着的“婚姻证明”,仅是乡间文定时交换的帖子罢了。然而,这一回不同,婚姻危机迫在眉睫。她哭泣过无数次,彷徨过许多时日,但她似乎从来没有和雷蒙摊牌。他们的家,三天两头断不了争吵,但那是为了雷蒙赌马,把房屋的分期付款也赔进去,还瞒着她,后来贷款公司派人上门送来律师签署的警告信:再拖欠,就收回房子。至于外遇事件,她守口如瓶不算,还予以默认、默许似的。她的宽容,反倒使嘟嘟羞愧难当,总象欠了贝蒂八辈子债,频频地买高档衣服和首饰,趁她生日和结婚周年纪念日送去,作为补偿。

    我后来晓得,贝蒂是别有隐衷,那些年她被儿女的事整得焦头烂额,丈夫的风流勾当,反倒无暇顾及。那是80年代末期,“马车”西餐馆的老板,即爱在最忙碌的餐期,向负责带位的老婆以及所有雇员咆哮的前舰长,在73岁上退休。此后餐馆由独生女儿掌管,不久,因为在“劳工合约”上和二号工会谈不拢,罢工的雇员在门外设立纠察线,使得生意一落千丈,只好关门溜人。这以后,雷蒙趁机退休,专心跑马场,周末到同乡会打麻将。贝蒂还没到退休年龄,便到另一家西餐馆当厨师。那些年,我也在下城的一家意大利餐馆当侍应生。于是,每隔几个月,就在地铁站上碰见贝蒂,有时一起等候N线电车,坐在一块聊家常。我问到她的家里人,她叹口气,眨巴着眼想哭,我赶快叉开话题,免她难过。

    有一回,我和贝蒂在地铁站碰上,聊了起来。我把家里的事娓娓地说给她听,儿女上初中,上高中了,我也转到一家大酒店作事去了。她的神情慢慢地放松,哽咽着诉说自己家的不幸:上大学时受了白人男友的骗,打过一次胎的二女儿,患了忧郁症,看了几年心理医生才好了,后来在圣地亚哥市找到工作,去年被诊出患了卵巢癌,却瞒着父母,在那个城市里靠一位同居女友的照顾,熬了好久。陈伯伯夫妻闻讯,到600公里外把她接回家,照顾她,直到去世。贝蒂的叙说很简短,中间老作长久的停顿,好象回忆是一块最难翻转的冻土似的,教我后悔,干吗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转眼到了90年代中期,一天午后,在地下铁出口的滚梯顶端,我无意中瞥见陈伯伯夫妇。他们垂着头,缓缓地走,死样活气的模样,教我担忧起来:不是又惹上什么灾祸吧?我慌忙跳出滚梯,沿旁边的石级梯走下,追上他们,喘着大气打招呼。他们看到我,却十分惊骇似地躲开,冷淡地点点头,一句话也没敷衍,掉头走了。在步履匆匆的人流中,这对夫妇迟疑的脚步,尤其触目。我搔头自问:是我开罪了老人家吗?细想不可能,因为除了这样的见面,从来不通电话。几天后,我在唐人街遇上了陈伯伯的外甥--当年在“马车”西餐馆的同事,他说,阿舅家流年不利,去年表妹去了,今年轮到在利治文市当警察的表弟,半年前停职在家,等候调查结果,罪名是窝藏脏物。也不晓得他见了什么鬼,遭人检举,后来官方持搜查令上门,果然在他住的公寓里,搜出几台高级照相机来。他说是朋友寄存的,坚不认罪。检察官起诉他,被陪审团裁定罪名成立。执法者犯法,刑罚加倍,为这几千块钱的赃物,30多岁的人要在监狱里熬8年。舅父两口子先是找大牌律师替儿子辩护,后来又上庭旁听。如今每个月到外州的监狱去探望他。忙不打紧,儿子落难的丑闻在同乡会传开来,才够难堪。我听着,不期然想起了书里的芸娘。芸娘早死,自身所受的苦,论总和,远比不上贝蒂。贝蒂这小女人,不显山不露水,这么多年下来,当同事时天天见面也好,离开餐馆后几年才碰一回也好,脸上总是晴朗的,神态总是安祥的。如果说,陈伯伯好歹有“天下老子第一”的心理屏障,挡着外头的风风雨雨;那么,这位可敬复可怜的“芸娘”,靠什么来抵御纷至沓来的磨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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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0-29 04:13:5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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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话间到了世纪末。苏东坡诗云:“日长如少年”,中年与老年,光阴却带着可怕的加速度。那天,我在唐人街中心的“花园角”公园里遛达,“刘仔。”熟悉的招呼声在背后响起,我转身一看,是贝蒂,在长椅上坐着,旁边搁上好几个购物袋子。我惊喜地走过去,她热络地把袋子挪开,非要我陪她坐一会。她的脸还是那么白皙,上次在地铁站看到的晦气倒不见了,回复惯有的祥和。也许她记起那次因为心事太重而冷待我,不好意思,要做点补偿吧?从袋子里掏出一根香蕉,非要我吃了。我边剥皮边和她拉呱。

    鉴于世故,我不敢骤然问及陈伯伯的近况,万一他已经“驾鹤西去”,我不又搅动她的伤心事吗?好在贝蒂机警,马上排除堆在我眉宇间的疑云:“我在等你陈伯伯呢,衰老鬼,骗我说是到积善堂(一个同乡会)去看刚从大陆回来的朋友,十成粘在麻将台了,不搓足8圈别想见人!”

    我想,那正好,我和贝蒂聊聊。谈话有一搭没一搭,毕竟不脱顾忌,无论女儿的去世还是儿子的牢狱之灾,她都不提,我当然犯不着去刨老底。很自然地,说到过去在“马车”西餐馆共事的中国人,贝蒂说,陈伯伯的外甥,媳妇娶了,孙子生了两个,现在没做事,待到62岁,便拿退休金。当练习生领班的詹姆斯·李如今当了衣厂老板。鬼佬杰西,就是当调酒师的胖子,住进军人疗养院……

    “嘟嘟,不知怎么样了?该退休了吧?”我这话,貌似顺便提起,其实是“别有用心”,一出口,便后悔触及贝蒂的痛楚,脸红了,手不自然地摆了摆。

    完完全全地出乎意料的是,贝蒂竟然顺水推舟,和盘托出。她异乎寻常地平静,大方地拍拍我的手,带点诡秘地说:“你问我那老鬼的‘契家婆’呀?她好得很哪!”我故作惊讶地说:“陈伯伯和她……有那事吗?怎么从来没听说?”

    她刮刮我的鼻子,以前辈的语气,拆去我的西洋镜:“装蒜!你耸耸尾巴就晓得要拉屎还是撒尿,你不敢问就是了。说吧,老鬼偷腥,哪里瞒得过我?荒唐不?开初我起疑心,翻他的裤袋,纸巾也是嘟嘟常用的那种,我一眼认出来。没审问,他全招了,跪着求我不要离。我哭了一晚,第二天,就想开了,偷你就偷好了,嘟嘟没丈夫,也可怜嘛。千万不要让儿女晓得,闹出去,坏了名声不敢上唐人街。我不离婚。那时更年期也过了,以为作爱还是享受呀?疼死人!打这以后,我不理他们干什么,别让我脸上挂不住就行。这么一来,他们反而不敢过分,处处让着我。老鬼说,我是天底下最宽宏大量的女人,娶上我是今世今世最大的福气。”贝蒂的脸,在夕阳中闪亮着兴奋的光泽,仿佛在炫耀生平最伟大的事功。我凝神听着听着,愤愤于雷蒙的出轨了,说:“你当初坚决不肯让,和老公大闹几场,局面也许不同。”

    “不同又好在哪里?离婚?这么多孩子,丢得下吗?我早早认命啦!我的父亲也娶了两房,我是小婆生的。要不,我多金贵,跟大妈生的姐姐进城读女师,才不嫁这金山头,17岁就漂洋过海。”

    我又想起了芸娘。贝蒂之于雷蒙,近乎芸娘之于沈三白。比照芸娘,贝蒂并不算多“超脱”,芸娘为丈夫纳妾,可不是惺惺作态,而是动了真的。憨园后来变了卦,一有力人物出聘金一千,还答应养她母亲,她便变了心。当事者沈三白对这事看得开,认为“锦衣玉食者未必安于荆钗布裙也,与其后悔莫若无成”。芸娘却认为受了愚弄,一口气硬是吞不下,竟致血疾大发,不久病故。可是,贝蒂也有“难能可贵”处,这位生活在美国的中国女性,逢上妇解运动如火如荼的年代,竟然放弃了自己的权利,战胜了天性中的妒嫉。她经年累月地“放他们一马”,说是出自知书识礼者的修养吗?不见得,她只上过小学;平日应付裕如的英语,只限于口头会话,那还是在美国出生、长大的儿女在日常生活中教会的。说是宗教的熏陶吗?他们夫妻只信保佑生意人的关公。说是爱面子吗?有一点。究根寻底,她的心理支柱是“认命”。“争不过天,斗不过命”,是这位乡下女人唯一的哲学。认了,就不深究,就不报复,就不记恨,大而化之地维持着表面的和谐。何况,除了夫妻关系,要这位弱女子摆平的事多得很:丈夫几乎三天两头要背一回的赌债啦,儿女的事啦,孙儿女的事啦,老家的事啦。从她对性的漠然,我还看到,在“性文化”铺天盖地的美国,贝蒂这样的女人,即便在“三十如狼,四十似虎”的年华,也没有从性爱享受到乐趣,于她,这只是为人妻的义务,一如每天天没亮就穿着厚夹克,走进旧金山的浓雾,搭电车到“马车”餐馆去,调制千篇一律的沙拉油,准备老生常谈的菜式。也亏得在“性”上的混沌,“情”上的不充分发育,使她免去了现代已婚女性的多数烦恼。须知,每天面对“情敌”,是怎样残忍的折磨,女人最难浇熄的是本性中的妒火啊!丈夫不归的半夜,想象“奸夫淫妇”做爱的疯狂时,那种椎心的疼!可以说,这个无论在生意上、活计上、家事上都精明过人的女人,并不具备起码的现代婚姻的意识,她是愚昧的,只是,能说这是缺憾吗?我看着垂垂老矣的贝蒂,满心不知是怜惜、悲悯还是庆幸。

    贝蒂又使劲地拍拍我的手,说:“走神啦?莫非你也对嘟嘟这老姑婆‘起痰’了?”我晃晃头,大梦初醒似的,从深深的思绪中返回,不好意思地笑笑,干脆老实招供:“我是早就知道雷蒙和嘟嘟的事的,为了这,我还把你称作‘芸娘’呢?”

    “芸娘是谁?不是破烂货吧?”贝蒂警惕地问。我便把《浮生六记》里头的这一男人心中的“终极偶像”简单地介绍了,说到憨园时,她插嘴说:“嘟嘟比我靓,会讨好男人。”

    我激动地站起来,面对着活生生的“芸娘”说:“没错,你就是伟大的当代芸娘!”她有点惧怕我的失态,把身子缩起来,往后仰着。花园里好些闲坐的老人以为我们吵架,目光都围拢来。我坐下,一板一眼地对贝蒂说:

    “从纯粹男权中心的角度看,男人心中最好的妻子,就是能替他纳妾的芸娘。可是,哪个妻子甘愿当芸娘?男人包二奶,要‘大奶’当参谋,当主持人,天下有这样荒谬的吗?”我又激昂起来,贝蒂却扯扯我的衣角,示意我降低声量,低声提醒:“我也是二奶,别忘了。”

    随即,苦笑着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都差不多收尾罗。”

    她怕我说她窝囊,又辩解道:“我嘛,和嘟嘟讲过数呢。前几年,老鬼还去看她,有一回,是中秋节前吧?老鬼前脚踏出嘟嘟的家,我后脚到了,按门铃,嘟嘟看是我,脸白得象纸。我进去,和她说,我和你服侍一个男人,好多年了不是?他老了,血压高,心脏不好,说去就去。丑话说在前头,你要他,我就让出来,办手续离了,你俩过。条件嘛,是你负责送终,不能把可怜的老鬼扔掉。嘟嘟差点没下跪,泪一把涕一把地赔礼,说我要她怎样赎罪都甘愿,但不能抢走你的老公。从此,这两个倒真的斩了缆,断了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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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0-29 04:14:2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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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唐人街拐角处,呆呆地站着,贝蒂和雷蒙的身影早已消失。市声一如既往地喧嚣着。一对风烛残年的夫妇,漫长的婚姻,风雨如晦却终于熬到波澜不惊。爱和恨的交缠,情与妒的起伏,床笫上云雨的翻覆,女人之间的争夺和退让,女人和男人的战争与和解。婚姻的句号,就是郊外“宁阳墓园”里的墓碑……一切都将过去,生命奏起尾声。认命的贝蒂,当代的芸娘,在姻缘路的末端,以柔弱的臂膀,搀扶着丈夫呆木而沉重的身躯,缓缓地走着。没有疑问的是,现在,丈夫完完全全地属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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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07-11-1 21:33:30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远游客!让我知道芸娘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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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07-11-5 20:48:24 | 显示全部楼层
    荒田老师的作品几乎都拜读过,真正的散文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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