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归国抗日始末[转帖] 苦心疏通
第一次国共合作破裂后,担任国民军总司令部政治部副主任的郭沫若由于反对总司令蒋介石,被开除国民党党籍,受到通缉。在周恩来安排下,于1928年2月东渡日本,隐居于东京附近的市川市。 市川虽然属于千叶县,但与东京只隔一条江户川,实际上是东京的郊区。为了安全起见,郭沫若以他的日本妻子佐藤富子(安娜)的姓氏在这里安家,孩子也以母姓入学。那时全家的生活费,全靠创造社每月资助的100元钱。这100元钱由创造社按月交给在上海的日本朋友内山完造寄到东京的好友小原荣次郎再转交给郭沫若。1928年7月底,因小原涉嫌走私,被东京警察拘留。警察从他家里抄出了给“左派要人”郭沫若的信件,郭沫若为此被拘留审讯了三天。自那以后,郭沫若一家一直在日本便衣警察的监视下生活。 1929年2月,创造社被国民党当局查封,郭沫若的生活费断了。为了养家糊口,他不得不卖文为生。艰苦困难的生活玉成了他,在勒紧裤带的日子里,郭沫若潜心研究中国古代历史和古文汉字并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先后出版了《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甲骨文字研究》、《两周金文辞大系》、《殷周青铜器铭文研究》等一系列学术著作,为中国文化宝库增添了珍贵的财富。 郭沫若并没有钻进故纸堆里就出不来。当年驰骋北伐战场的“戎马书生”依然关心着祖国的革命事业。他经常受爱国留学生之请,到东京去演讲,为他们办的刊物题字写诗撰文,积极参加“左翼作家联盟”东京支部的活动。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郭沫若从报纸上看到祖国的锦绣河山一块又一块被日本铁蹄蹂躏,人民流离失所,他不禁痛心疾首,无限悲伤,恨不得身生双翼,飞渡关山,回到祖国,再次投笔从戎,抵御外侮。 可是,处处有人跟踪,插翅难逃,要想归国,谈何容易。 1937年大规模的抗日战争爆发前夕,郭沫若更是日夜为祖国的安危焦虑不安,他多么想早日回归投入神圣的抗战洪流呵! 郁达夫是郭沫若的好朋友,也是郭沫若在日本留学时的同班同学,他认为“西安事变”后,国内形势发生了巨大变化,这是让郭沫若归国的最好机会。当时他担任福建省政府委员,极力向省政府主席陈仪说项,当他讲到郭沫若研究历史和古文字的新成就时,陈仪流露出对郭沫若的敬重之情。郁达夫趁机请求陈仪向南京国民政府提议,允许郭沫若归来,陈仪满口答应。 陈仪是赞成国共合作的,他对“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后出现的新形势很满意。不久,国民党五届二中全会在南京召开,陈仪乘蒋介石召见征询对日方针之机,提出让郭沫若回国的建议。蒋介石想起了郭沫若在1927年4月发表的《请看今日之蒋介石》一文。这篇文章一开头就明确指出:“蒋介石已经不再是我们国民革命的总司令,蒋介石是流氓地痞,土豪劣绅,贪官污吏,卖国军阀,所有一切反动派———反革命势力的中心力量了。”蒋介石对那尖锐的措词,无情的鞭笞刻骨铭心,自然不会答应。但在国共合作抗日的呼声中又不好一口回绝,便岔开了话题。 陈仪回到福州后,并未甘心作罢,一方面以省政府主席的名义致电蒋介石,正式呈请当局让郭沫若回国,于是这个提议被列入国民政府的议事日程;另一方面,他又采纳郁达夫的意见,与积极主张国共合作的国民党要员邵力子、何廉、张群等人取得联系,请他们向蒋介石疏通,但仍无结果。这时,国民党中央政治委员会秘书长张群忽然想起一件事:郭沫若因研究古文字取得巨大的学术成就受到了日本前首相西园寺公望的宴请。张群年轻时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知道西园寺公望虽然在1913年宣布隐退,但仍以三朝元老的身份参与政事,常在内阁更迭或处理重大问题时出面进行裁决。郭沫若与这样重要的日本上层人物有了关系,现在中日对峙,可以利用郭沫若做点工作,应请他回国来。在庐山的一次重要会议上,张群向蒋介石提出此事,蒋介石还是怎么也不予答应。 “文胆”说项 郁达夫见久久没有下文,十分焦急,这年4月底向陈仪请假去南京、上海、杭州活动。恰巧这时候蒋介石的“文胆”侍从室第二处主任陈布雷在杭州养病,郁达夫得知这一消息立即赶到杭州,通过一位浙江籍朋友的引见,拜会了陈布雷,请他帮忙疏通,让蒋介石同意郭沫若回国。由于郭沫若是受通缉的“钦犯”,事关重大,陈布雷不敢贸然答应,说了一些冠?摇冕堂皇的话,一副“政府严正立场”的面孔,这使郁达夫大失所望。 随着国共合作的趋势越发明朗化,本来就非常赞赏郭沫若文才的陈布雷,后来竟主动向蒋介石进言了。 陈布雷找了个机会,将郭沫若的《两周金文辞大系》、《殷契粹编》等巨著抱到蒋介石面前,说郭沫若为国争光,这些书在国际学术界影响很大,价值很高,请求蒋介石摒弃前嫌,撤销通缉令,让他回国。蒋介石随手翻了翻书,不置可否。陈布雷又进一步劝道:“郭沫若是日本通,我国抗日理应借重他。”这句话打动了蒋介石,终于同意了。 5月16日,蒋介石手谕行政院政务次长何廉,允准郭沫若回国。何廉立即将这消息电告陈仪,请陈仪转告郁达夫,并征询郁达夫的意见。 陈仪见自己的努力有了结果,非常高兴,马上派秘书蒋守谦去找郁达夫。郁达夫提出两条意见:一是取消通缉令,二是迅速汇旅费到中国驻日大使馆转交郭沫若。陈仪将这两条电告何廉,蒋介石看后都应允了。 郁达夫受命先后向日本发出两封航空信,将国内的情况告知郭沫若。接着,陈仪又以私人名义两次致电致函驻日本大使许世英,请他务必认真帮助郭沫若秘密离开日本回国。 郭沫若收到郁达夫的两封信,喜出望外,久萦心中的愿望终将成为现实,他盼望立即收到旅费,立即得到取消通缉令的消息!他兴冲冲地等待着。可是,等啊等,等了一个多月,还是不见动静,不免焦躁起来。直到郭沫若回国后的9月下旬的一天,他在南京晤见张群时,对方将个中原因道明后,他才恍然大悟。原来陈仪、何廉等人考虑到郭沫若本来就受日本警方的监视,一旦公开取消通缉令,日本方面必然严加防范。陈布雷也想到了这一点,他要求蒋介石让他亲自掌握此事,待郭沫若回国后,再公布取消通缉令。 精心策划 设于南京的国际问题研究所承担了具体策划郭沫若秘密回国的任务。这个研究所系对日情报机关,直属蒋介石侍从室。主持人王生,曾在日本陆军经理学校和东京帝国大学经济部深造过,也可算是郭沫若的校友。这位“日本通”,1936年11月担任国民政府驻日使馆参事时,刺探到日本军方已经预测出张学良、杨虎城将在近期发动“兵谏”,以及日本对事变所采取的两手准备的情报,匆匆飞回国内面告蒋介石,但没有引起蒋介石的重视。事变后,蒋介石回到南京,想起了他,命他组建了这个情报机关。 王生与国际问题研究所京沪区主任顾高地进行一番密谋后,由顾高地与中国驻日横滨总领事邵毓麟联络,请邵毓麟跟郭沫若通消息。 这时“七七事变”已经爆发,日本警方在郭宅周围增派了监视的警察和宪兵,邵毓麟以官方的身份与郭沫若接触已经很困难了。顾高地另行安排了与自己有着特殊友情、同时认识郭沫若的寓日画家钱瘦铁,作为联络人。 钱瘦铁,字叔,江苏无锡人,因创办中国画会而出名。他应日本画家桥木关雪之邀赴日访问,当时住在东京的林町,实际上是王生安插在日本的情报人员。 郭沫若密切地注视着国内形势的发展,他买来了许多报纸,日文的中文的都有,从中研究战争的趋向。他的归国之心更加炽烈起来。 1937年7月15日,留日学生金祖同来看望郭沫若,劝他抓紧时机逃回中国去。这位金祖同,是研究金石甲骨文的,非常仰慕郭沫若。郭沫若告诉金祖同,从报纸上的动向分析,日军将很快并吞华北,我们不能任人宰割,必须以铁血抗击侵略者的野心。他考虑到在这里可能受害,决定写一篇“遗言”。于是金祖同研墨,郭沫若略一思索,一挥而就。端详了一遍后,认真地署了名,盖上印章,然后交给金祖同,嘱他万一自己遇难,就将这篇文章在国内发表。“遗言”大意如下:临到国家需要子民效力的时候,不幸我已被帝国主义者拘留起来了,不过我决不怕死辱及国家。帝国主义的侵略,我们唯有以铁血来对付他…… 郭沫若叫金祖同回到东京去,找些朋友商量,怎样才能安全脱身。恰好不久前钱瘦铁曾经跟金祖同谈过这件事,说他5月份在南京从王生口中得知最高当局要郭沫若回国,估计最近王生会有电报来。因此,金祖同就建议跟钱瘦铁商量比较好,理由是他同大使许世英很有交情,将来有许多方便。郭沫若同意了。 第二天,金祖同到钱瘦铁家里,出示了郭沫若的“遗书”。钱瘦铁大喜,这正是他所希望的契机。他告诉金祖同,即使郭沫若不预备走,也要找机会强拉他一块走。事不宜迟,要抓紧进行,一切手续由钱瘦铁本人负责,由金祖同来回接洽,并决定18日造访郭沫若。金祖同告辞时,钱瘦铁把郭沫若的“遗书”要去了,说放在金祖同身上不妥当,他代为保存。随后钱瘦铁寄给了南京王生。 奔走联络 1937年7月17日,金祖同将钱瘦铁的意见转告郭沫若,郭沫若说:“照这天的形势看来,那些警察和刑士更不怀好意了,要走需得赶快走才是。”他嘱金祖同去打听开往中国的船期,约好了通信的暗语。 次日,金祖同寄来了一张明信片: 石沱先生: 青年会已经去看过,现有16、18、20、22、24等间空房,俱西式,空气甚好。叔君愿为君在室中布置一切。合意哪间请来信告知,俾预先通知收拾。 “石沱”是郭沫若的别名之一,“青年会”者神户也,“西式房间”指西方国家的船,号数是开船日期。郭沫若选定了24日,他们要乘的是从温哥华经日本横滨、神户再往上海的加拿大邮船。实际上这24日是离开横滨的船期,要到神户上船须买25日的票。 郭沫若也用明信片回复金祖同,署名石沱,写的是一首五言诗: 廿四传花信,有鸟志乔迁。 缓急劳斟酌,安危费斡旋。 托身期泰岱,翘首望尧天。 此意轻鹰鹗,群雏剧可怜。 “乔迁”指回国,“廿四”即行期。诗中表达了既盼望早日回到祖国,又舍不得离开妻儿的依依之情。 郭沫若除了怜惜家眷孩子之外,还有其他的顾虑,所以犹豫着,没有把明信片寄出去。当钱瘦铁在金祖同陪同下到他家里拜访时,他直言不讳地提出来了:“国内虽有国共合作的呼声,然而****如何,一时还不得而知。中央政府既无国共合作的明令,我的通缉也没有取消。一旦归去,日本或许要借此向国际宣传,诬中国赤化,那么当局或竟会以我之‘自投罗网’,乘机来消灭我,去解释国际间的注视……还有一件事,我如今虽流露在日本,靠了一支笔也维持过了10年,今天无声无息地回去,政府若再加以落寞,我自己虽不气馁,可是人家要笑我了。” 钱瘦铁向他担保国民政府惜重他的诚意,希望他赶紧把归国日期定下来。于是郭沫若出示了明信片,日期就这样确定了。 过了一会,郭沫若又虑及路上的安全,提出最好从欧美兜回去,不知有办法没有? 钱瘦铁表示,从欧美绕道回国是最安全的办法,这意见他已打电报告诉了王生,如无来电,那么仍按照原定的计划,24日就走。因为时局一天一天在变化,将来恐不容易脱身了。至于一切费用,他同金祖同会设法办理的。他见郭沫若没有异议,又郑重地说:“我回去就马上托大使馆打电报。” 7月22日,郭沫若将郁达夫5月寄来的两封信交给金祖同,请他送到许世英那儿去,须请他们保证路途的安全,以及走后家属的生活问题及安危问题。又考虑自己离开后宪兵可能传讯安娜,便草拟了一封告别众邻居的信文,大意是说自己已被聘任上海某研究所所长,急需回国,来不及和各位邻居面辞,居住市川十年来得到大家的许多照应,非常感激,希望今后继续照顾安娜和孩子们,等以后回来了再面谢云云。 郭沫若叫金祖同托钱瘦铁到印刷厂去排印五六十张,待他走后,分送给各位邻居,这样安娜才不至于为他们所窘,宪兵警察来传讯安娜,邻居们也可以代为证实。 7月23日,金祖同和钱瘦铁向许世英大使提出关于郭沫若回国的三个要求:第一,拟请大使馆设法代垫旅费;第二,万一未出境就被日本当局扣留,大使馆应尽力援助;第三,请大使馆从安全、生活方面照料其家属。 许世英听了,感叹地说:“国家既然到了这样的地步,正是用人之秋,像郭先生这样聪明才智的人,流落异邦实在太可惜了。”当即表示:第二、三两项可以设法去办,只是第一项有些为难,因为馆里太穷,已经三个多月没有发公费了。但他还是凑了200元纸币,可以说是尽力而为了。 金祖同考虑到郭沫若离开后,日本警察肯定会因为他这几天频繁进出郭家而找他的麻烦,所以决定跟郭沫若一起走。他把200元钱送到郭家,恰好碰上王生来了电报,并且汇来500元旅费,郭沫若便把300元安家费交给安娜,又吩咐金祖同去购好两张船票。但郭沫若仍然有些担心回国后的出路。这也难怪,一个被通缉的政治犯,亡命海外多年,对国内的情况茫茫然,心底不踏实,这是很自然的。 黎明出走
郭沫若环顾室内,安娜正在缝衣服,两个大孩子静静地看书,三个小孩子已经睡着了。 十多天前,他曾经向安娜暗示过想回国,安娜没有反对的表示,所以他一面让金祖同在外联络,一面考虑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告诉这位同甘苦共患难的妻子。明天就要出发,今晚不能再隐瞒了。 “安娜,我最近几天要回中国去。” 郭沫若用日语说,他家里的人都讲日语。他没有道出具体时间,一是怕走漏消息,使归国成为泡影;二是不忍看到妻小离别的悲哀。 “走是可以的,只是你的性格不定,最是让人担心。只要你是认真地做人,就是有点麻烦,我也只好忍受了。” 这深明大义的话,给了郭沫若莫大的鼓舞。国家民族临到了垂危的时候了,谁还能安闲地专顾自己一身一家的安全?“女人哟,你这话是使我下定最后决心的。”他事后在日记中这样写着,并称安娜为“苦难的圣母”。 此时此刻,郭沫若把一切忧虑全抛开了。这一夜,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预计到三天后就要到达上海,他激情澎湃,思绪如潮。想到即将投入阔别十年的祖国怀抱,和同胞们一起投入神圣的民族解放战争,他禁不住诗兴大发,在枕上反复打腹稿,用他最喜欢的鲁迅先生“惯于长夜过春时”的原韵,做了一首气壮山河的古体诗,抒发当时的心情: 又当投笔请缨时, 别妇抛雏断藕丝。 去国十年余泪血, 登舟三宿见旌旗。 欣将残骨埋诸夏, 哭吐真诚赋此诗。 四万万人齐蹈厉, 同心同德一戎衣。 7月25日凌晨4点半,郭沫若蹑手蹑足地爬起来,将睡衣换上一件和服,悄悄踱进书房,为妻子和五个孩子各人写了一张日文留言,祝他们无病无灾,健康成长。然后又踱进了寝室。 安娜已经醒了,开了电灯,依床靠着看书。郭沫若揭开蚊帐,轻轻地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这是无言的告别礼。安娜没有在意,眼睛一直盯着书。她根本没有想到丈夫会走得这样仓促。 郭沫若的和服里只有一件衬衣,一条短裤,光脚穿着木屐,衣袋里也只有昨天向金祖同要的5角买电车票的钱。他借着微弱的月光,钻出篱笆的缺口,穿过屋后的稻田,蹭着被露水湿润了的小路,向远处的车站走去。回头望了望住宅,窗户中的灯光在黎明中闪烁。想到正在看书的安娜,想到还在熟睡中的孩子们,郭沫若眼里涌出了泪水。他举袖抹了泪,回过头,硬了硬心肠,快步向外走去。 沿途的人家还关着门甜睡,路灯朦朦胧胧地亮着。头班电车还没有开动,街道上空无一人。郭沫若在晓雾中忐忑不安地走过了两个车站,才在第三站等到了车,决绝地踏了进去。 他按约在东京道灌山站下车,这时金祖同和钱瘦铁正向车站走来,他三步两步就迎了上去。 他们请了一辆汽车,到林町钱瘦铁家。郭沫若匆匆换上了钱的短袖衬衣,灰哔叽西装,套上袜子和皮鞋,系好领带,戴上草帽,一手持手杖,一手拎着旅行包,又钻进了汽车。他向金祖同要了几元零钱,把草帽低低地压在额上,默不作声。 8点半,他们出现在横滨火车站。只见周围布满了警察和密探,情况非常紧张。三人装作若无其事,走进附近一家食堂,要了三杯牛奶,六片土司充饥,又买了当天的《朝日新闻》和《读卖新闻》,于9点左右走进候车的月台。他们分别站在不同的地方,各人互相照看着。 一辆开往神户的急行车进站了,车门一开,郭沫若就慌慌张张地一下子跳了上去。金祖同放下手中的报纸,望了一眼郭沫若原先站的位置,“呵———”他惊得双目圆睁,急忙跑过去对钱瘦铁说:“不好了,郭先生不见了,必定是看见这列车上挂着去神户的牌子误上了,快去找,车开动了,就糟了!” 这列从东京来的火车,在横滨只停五分钟,而他们要乘的“特别急行车”到达神户与换乘的轮船只差20多分钟,假如在横滨拖延了,就赶不上了。 他俩心急如焚,赶紧分头寻觅,可是只能用眼找,不能用嘴喊。谢天谢地,在中间一节车厢的窗口上,钱瘦铁发现了郭沫若。 “快,快下车,你坐错了车!” 郭沫若先是一怔,迅即反应过来,立刻离座,刚刚跳下车门,列车就启动了。 “特别急行车”准时开出,郭沫若他们坐的是二等车厢。钱瘦铁叫郭、金相隔几个座位分头坐着,免得引人注目。偏偏有一个日军少佐,上车后就坐在郭沫若身边,金祖同为郭沫若捏了一把汗。郭沫若开始显得局促不安,渐渐镇静自若了,时而眺望窗外的田野树木,时而回头好奇地瞟着那个军官摊开着的华北图和文件。郭沫若在日记中记载:“在我旁边便坐着一个步兵少佐,手里拿一卷油印的军事计划书,时而展阅。我偶然瞥见有‘第一作战计划’、‘第二作战计划’等字样。” 沿途都在出兵,许多车站挂着“欢送皇军北征”的横幅大标语。差不多每个月台都有男女学生和其他日本人,摇晃着太阳旗,高喊“万岁”送行。一车车的“皇军”兴高采烈地对着月台上的人群呐喊,表示他们的英武和骄傲。 郭沫若依窗闭目养神,脸上看似漠然,心里却翻腾着:“鬼子们,你们高兴得太早了!”金祖同为了不让他寂寞,不时送来杂志、报纸和“便当”,但绝不交谈。 下午,列车停在神户站,三人换坐汽车,急急忙忙赶往码头,他们要搭的加拿大“日本皇后号”预定开船的时间是6点整。 舟中三日 郭沫若上了邮轮第五层头等舱一间宽敞的房间,他放下旅行包,轻轻地舒了一口气,露出了笑容。他们庆幸一路顺风。 这时,钱瘦铁摸出50元钱交给金祖同,怕他们路费不够用,说:“我稍事摒挡,也就要回国的,我们在上海再见吧!” 他们热烈地握手告别。 船到9点钟才开行。郭沫若向住了十年之久的岛国作了最后的诀别,然后牵挂起安娜和孩子们的安全了———他想:“也许,这时候他们已经被抓进监狱了吧!” 事实也确如此。郭沫若走后数日,日本警察抄了他的家,安娜被关押,惨遭刑讯鞭打,刑士严密监督与郭家曾有来往的人,钱瘦铁也被捕入狱。 船上有很多中国人,其中有几位发起慰劳抗战将士募捐活动,一位广东女士来向郭沫若劝募,郭沫若捐了5元钱。 7月27日清晨,郭沫若挂念着妻儿,于枕上又作了一首诗: 此来拼得全家哭, 今往还当遍地哀。 四十六年余一死, 鸿毛泰岱早安排。 毁家纾难,献身民族解放斗争,大敌当前只有如此了。 有人说,下午3点钟左右可达上海。郭沫若闻讯,不声不响埋头在桌子上,抓紧时间写日记。他知道,上了岸,是没有闲工夫的。这就是1937年8月初发表的那篇《由日本回来了》(7月25日—27日三天日记)。 轮船进了吴淞口,渐渐开进了黄浦江。人们忙着收拾行李,准备下船。郭沫若突然想起十几年前,在上海城隍庙闲逛时,一位看相先生说他46岁交大运,今年正是46,于是他感慨良多。他将这事写入杂文《湖心亭》,“忽然忆及,顿觉奇验,所谓大运者,盖生死大运也”。 那位劝募的广东女士拿着一本《北伐》请他签名,打断了他的遐思。 “你怎么知道我呢?” “我看过你的照片,昨晚我们来募捐,我就认出你了,但我没对别人说。我看见你用假名杨伯勉,晓得这里一定有缘故。这本你写的《北伐》也有你的照片,不过瘦得多了。” 郭沫若很高兴地在书的扉页上题了两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投入怀抱 横滨总领事邵毓麟将郭沫若已顺利离开日本的消息电告上海顾高地,顾高地很担心郭沫若旅途中的安全。 1937年7月27日下午2点半,邮轮靠近了黄浦江的码头。郭沫若激动地对金祖同说:“十年了,上海终于到了!”他望着故国神州,泪眼朦胧,取下眼镜擦了擦镜片,戴上一会儿又取下擦,总觉得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来来往往的车子看得不真切。 “上了码头,会有人来接我吗?” 金祖同回答:“肯定会有的。” 下午3点,“日本皇后号”终于靠上了公和祥码头。郭沫若和金祖同一踏上码头,就四处张望寻找郁达夫,没想到有人从背后轻轻拍了一下郭沫若的肩膀,他吃了一惊,转身一看,见是一个矮胖的中年人。那人很恭敬地向他欠了欠身,问:“尊驾该是鼎堂先生吧?” “你怎么认识我呢?”郭沫若很茫然。 “该有十年了,在北伐时我曾经好几次和先生接触过。我是从南京来的,我想与先生今晚6点谈谈国内和南京的情形。”说罢,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原来是行政院政务次长何廉。郭沫若看后点了点头,让他在笔记本上记下“大西路美丽园9号”。 这时候,一些认识郭沫若的人停下脚步注视着他,有的低声告诉朋友:“鼎堂先生回国来了。” 汽车载着郭沫若、金祖同直奔孔德图书馆。馆长沈尹默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他和郭沫若虽是神交已久的知己,今天却是第一次见面。 沈尹默请来了许多朋友,与郭沫若会晤。正当他们谈得很热烈的时候,何廉来了,郭沫若便单独与何廉谈。 接着郁达夫找上门了。他接到驻日大使馆的电报后,连夜从福州赶到上海来,在码头碰见几个日本留学生,得知郭沫若到这儿了,便风风火火赶来了。 郭沫若送走了何廉,紧紧握着郁达夫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1937年7月31日,上海报纸报道了国民政府取消对郭沫若通缉令的消息。郭沫若全心全意投入了抗日救亡活动。8月8日,《救亡日报》创刊,郭沫若任报社社长;9月,蒋介石在南京召见了郭沫若;次年春,郭沫若担任了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第三厅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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