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老师作品选辑

四叔

人间 文/刘荒田2010年12月23日，星期四 【加州】 　　某天下午出门，我先后遇到两条人龙，都是在垄断美国有线电视、手机与有线电话市场最大份额的“康卡斯特”（Comcast）企业的门市部。第一 条人龙在配得乐街，我打开玻璃门一看，队伍从门里面蜿蜒到临街的落地窗前，再盘曲地伸向门口。正是午餐时间，职员们轮流去祭五脏庙（开玩笑地说吃饭），你 可别指望他们把汉堡包塞进抽屉，一边吃一边接待顾客，老板再土气也不敢担“把雇员当奴隶使唤”的罪名。他们吃饭估摸要耗两个小时，好在我看到壁上的告示， 说在格里大道新开了办事处。那里离家近多了，便改变主意。 　　午后，来到格里大道的门市部，又是长龙！想起无产阶级诗人马雅可夫斯基批判官僚主义的楼梯诗，大意为：有必要开最后一次会，把多如牛毛的会议一次消灭。我排这次队，是为了以后不在这家企业排比又长又臭的欧化句式更难对付的队。 　　我捧着纸皮盒子站在队尾，一秒钟后，进来3个同胞，一色青年才俊，其中两位是恋人，女子挨着男朋友甜甜地笑着。一分钟后，一位黑人女子雄赳赳地 进门，从松散但有不可见规矩的队伍中穿越。我警惕地扫了她一眼，她很有自知之明地念叨：“我偏不排队，只问一个问题嘛。”大家没有同仇敌忾，任其扭着硕大 的臀部走到一位貌似华裔的男职员跟前。后者不买不排队者的账，她讨了没趣，乖乖走开。 　　又一位黑人女子进门，穿过队伍，她的神情是这里安居乐业的主人翁才配有的。果然，她啧啧肥厚的嘴，把残存在口腔的法国炸薯条吞进去，进到矮门 里，面对电脑坐下。她刚过完法定的休息时间。抄捷径的黑人女子趁机把“自家人”拦住，说了阵话。女职员走进仓库，拿出两根电缆，交给她，她欢天喜地地离 开。 　　天下太平。我看着慢慢变短的队伍，想入非非。这里，可算法治的缩影，大家都循规蹈矩。除了黑人女子，还有一个长着阿拉伯脸孔的矮个子老头，在人 龙里穿来穿去，办理和这里的业务风马牛的事体——推销蜜糖，手里的两罐黄澄澄的货物，在午后微嫌燠热的阳光里泛出教人信任的柔和光泽。队伍前头一个高个子 白人付出15元，买下一罐。这算得一个正常社会的标签——信任。我可不买来历不明的蜜糖，假货不行吗？以次充好不行吗？赃物不行吗？云游四方的角色，什么 凭据也没有，名片也不送一张，凭什么买他的？然而，除了秩序，这里不乏出于直觉的信任。 　　我逐个端详队伍里的人，各族裔都有，一个都不认识，难以猜测他们所受的教育、职业、爱好、爱情、婚姻、家庭、信仰、政见，连昨天发生的严重事件 ——以色列海军攻击运输救援物资到巴勒斯坦人的加沙走廊去的希腊货船，杀死9人，他们对这一震惊国际的惨剧持什么态度，也无从了解。 　　写诗写了80年的纪弦，又天真又武断地把人类分成两类：爱诗的，不爱诗的。这条长龙的组成者，可分为“订购”和“退还”两类，比如趁推销期富诱 惑力的优惠价，订购有线电视、高速上网和有线电话“三合一计划”；至于退还，就是和我一样，使用了一个时期，要么不满意要么被它的竞争对手更优惠的价格吸 引了过去，而把使用过的器材清还的。前者因受诱惑而来，后者因失望而来，正应了中国的老话：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日夜赶科场。不过，次序是一样的——先赶 科场再归故里，先订购再退货，这叫“直须看尽长安花，始与东风容易别”。 　　30分钟过去了，我只向前挪动了5步，前面还有10个客人。我对排队的惧怕心理，从少时到老年，从故土到外国，没有改变。总觉得人生在世，居然要从有限的光阴中挤出一部分，从事无聊透顶的鹄候，岂有此理之至。 　　不过，当我注视前头一位老先生在柜台前和三个职员中的一位以广东话交谈时，忽然觉得，社会中人，不但可分为“爱诗”的和“不爱诗”的，“订购” 和“退货”的，还可以分为“时间紧迫的”和“时间花不完”的。前者主要指有职业有使命有时间压力的，后者指闲暇过多难以排遣的。看这位老人家，早已退休或 者领福利金，百无聊赖，看电视是人生的重头戏。他带来不止一张刊登有线电视优惠广告的中文报纸，逐项请教职员，竭尽所能地寻求“最大公约数”。职员不厌其 烦地解释，拿各项优惠作对比，算账，感同身受地为够格当祖父的同胞省钱。队伍里的“时间紧迫”族在摇头，跺脚，他们两个陶醉在攻防战里，不予理会。 　　我后悔没带一本书来，哪怕最能催眠的文字，只好给友人打电话。他愠怒未消地告诉我，到洛杉矶参加外甥的婚礼，刚刚回到家。临走时，当着妹妹的 面，把她的新郎儿子臭骂了一顿，“根本不把大舅父放在眼里，我大老远去出席他的婚礼，他居然连招呼也不打，别说感谢了。这小子刚刚受了洗，据说是虔诚的基 督教徒，每月5000多元薪水，捐出1/10即500多给教会，侍候神够慷慨了吧？可是遇到亲朋，连请喝一杯咖啡也舍不得，要他扶危济困？提也不要提！我 教训他：‘你也许对得起上帝，却愧对父老乡亲，怎么在社会立足呀你？’他脸红红的不敢搭腔。当妈的偷偷拉我的衣角，求我别破坏喜庆日子的气氛。我这妹妹， 把这小子宠坏了，婚礼的开销也是她出的，五万块。我出了口鸟气，才去机场……” 　　我陪着他骂外甥。电话打完，抬头看墙壁上的超薄电视机，“有线新闻网”的屏幕，打出“戈尔夫妻分居”的字幕。戈尔，是克林顿当总统时的副手，曾 以民主党候选人的身份和布什角逐总统宝座，总票数超过对手30万，却输在候选人票上。如果他在10年前击败布什，婚姻肯定能保住，美国在这位手腕灵活的政 治家治理下，也许局面不像今天这么糟…… 　　轮到我了，职员是一个半小时前给同胞行了方便的胖大黑人女士。我把上网用的、看电视用的辅助器材、变压器、遥控器一一递过去，她用镭射枪扫描贴 纸，再在电脑上作记录。我扼要地投诉了“贵公司”在业务上的缺失，荦荦者有三：一，订购的服务以半年为期，后来不经我同意，改为一年；二，订购时，接线生 说明：有240元优待券回赠，我在安装了电缆后，给顾客服务部打电话。第一次回答是，先签合约再寄出退款支票。合约倒是以电邮发来了，但半年期限变为一 年。为了拿到退款，只好签名，合约发回去，退款却久候不来，再打电话，回答是：合约没说有退款。我第三次打电话投诉，接线生一个劲地道歉，但绝不在“补回 退款”上松口。第三……我叹息道：“上了贵公司的当！” 　　黑女士以中立的口吻，问我带来当时登优惠计划的中文报纸没有，我说没有，但贵公司该有我订购时和接线生对话的录音。她没吱声，但露出同情的神色，也许，她听到类似的抱怨多次了。“欠你20.35元，6到8个星期会寄出支票。”她把收据交给我时，诚恳地说。 　　走出门时，我后面的队伍还在蜿蜒，但离下班只有20分钟了。斜阳温煦地洒在人行道上。开车回家时，看着长龙般的车辆，暗想，尽管线状物到处都 有，但人间是板块状的，杂七杂八地堆着万万千千个真实和假设，已然和将然，明示与暗喻；过去布的伏线，在现实中成为结下诸多瓜果的藤蔓；现在埋伏的可能， 在将来所产生的蜕变，肯定比小说多许多倍。没有哪一部鸿篇巨制并列全部的现状，现实永远比虚构文本丰富。 待续....

yjxc

每次细读刘荒田老师他的作品,那文字质朴、平实，着感情和感悟所吸引.凡是文中诗境随处拾得,内容风格各异,把美国社会的奇闻逸事，都刻画得入木三分引人入胜. 非常非常值得大家欣赏阅读.谢谢四叔上传分享.

四叔

引用第9楼雨柔于2012-04-01 04:12发表的 : 呵! 楼主辛苦了. 感谢楼主! 请

谢谢雨柔!

四叔

引用第11楼yjxc于2012-04-01 10:02发表的 : 每次细读刘荒田老师他的作品,那文字质朴、平实，着感情和感悟所吸引.凡是文中诗境随处拾得,内容风格各异,把美国社会的奇闻逸事，都刻画得入木三分引人入胜. 非常非常值得大家欣赏阅读.谢谢四叔上传分享.

谢谢YJXC!荒田老师作品陆续有来.

雨柔

四叔, 饭饱茶醉再来吧. 哈哈......

hw79

谢谢四叔！！！

光之谷

datouzai

好文章！可作为中学语文课本。

四叔

引用第14楼雨柔于2012-04-01 12:25发表的 : 四叔, 饭饱茶醉再来吧. 哈哈......

醉未?

四叔

引用第15楼hw79于2012-04-01 12:27发表的 : 谢谢四叔！！！

谢谢诗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