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过年话“旧”

四叔 · 发表于 2018-2-9 13:05:15

刘荒田：过年话“旧” 2018-02-08 刘荒田北晚知味大年三十中午，上街，遇到一旧识，他苦笑着告诉我，刚才在家大扫除，一人搬动柜子，把手腕扭伤了。我说这把年纪，移动重物该找人。“只我在家，等不及了，”他说，“明天是大年初一，‘爆竹声中一岁除’，今天的主题是‘除旧’，为即将开始的‘布新’准备平台，有‘时限’在。” 和友人道别，继续走路。环顾四周，想，有多少旧要“除”呢？如果在故土，一目可见的“旧”是去年今日贴的春联和挥春，但在这里的华人圈不大流行。没看见哪个门口张贴，但在内门（如二楼的）、神龛两旁贴对联的同胞肯定有的是，不“对外”有安全上的考虑。据说小偷喜爱光顾中国人的家，因有现款、珠宝、古董，过去以窥看门内是否摆满鞋子为鉴别手段，如今难道要以汉字制造更明显的“认证”标记？除此之外，哪里不是“外甥打灯笼”？去年今天街上的电线下方，寒风里一对球鞋微微晃动，如今鞋子依然在，旧一些就是了。远处的大海，近处的商店、行人、巴士，餐馆里的食客，萝卜和香蕉的现状，无不一仍旧贯。当然，不是严丝合缝地复制去年：餐馆的菜单标价高了；等巴士的俏女郎掏出来的手机升级了；蹒跚而来的老太太腰更驼了；我每天必去买报纸的杂货店，主人换了。而且，新旧的嬗递近于不着痕迹，让人为“折旧”的缓慢而惊讶。比如刚来美国时抄写的诗稿，带来的有山水画的花瓶，色泽和当时无大区别；那些年亲友寄的信，只要不曾被鼠辈拿来练牙，也都大致完好，深的只是折痕。同是日记簿，上中学时留下来的几本水迹洇漫，册页散了，原因是我当知青时怕被抄家，把贵重的书连同日记本，运到山里的同学家，存放在潮湿的猪舍上方好几个月。同是桃花，这时节照例在街旁灿然开放，和过去每一年的并无二致。而昔年的多情书生崔护，去年在花下敲门讨水喝，美丽的女郎开门，笑盈盈地送上一碗，让他害了一年的单相思。今年再去拜访，却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何等让人失望的“新”！

既然如此，多数的“旧”就不必像我的朋友那般，宁可扭伤手腕也要在“万象更新”之前“除”之了。这么一来，本已是白开水般的人生，岂不更乏新鲜感？其实，红尘中的“新旧之辨”，并不同于每年此际必不可少的“新桃换旧符”，后者是人为的，日历再准确，还得看你对光阴的处理是否明智。灰颓者说“日薄西山”，哀叹“人命危浅”；奋进者拈出雪下的植被，歌颂无限生机；农民循节气春种秋收；囚犯在牢房的墙壁上，用指甲刻线计算刑期。睿智者说得好：与其按历法计算岁月的推移，不如改按“事件”。知识的更新，思想的上升，感悟的透彻，这些使得生命品质提高的“事件”，比起日复一日地撕下的日历来，更有意义。这样的“事件”，并不轰轰烈烈，要的只是反省、阅读、交谈、静观。今日，旧金山滨海地带阳光鲜艳，蓝天如洗。绿化带中行，漫无边际的草地，一种黄色小花约齐了，开成油菜花田的浩大气象，我在花间流连，无法解释一个现象：至少数十万状如虞美人和打破碗花花的花，为何都开向西南方，无一低头、转向？我打电话向大学生物学毕业的老友求教，他说不知道。看，弄懂一种花，不就是“桃符万象更新”中的一种吗？尽管是低层次的。

原文刊登于2018年2月8日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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