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第一的快乐---刘荒田

四叔 · 发表于 2023-6-5 00:58:13

40年前，我在故国当最低级公务员，一次出差外地，在一个普通旅馆办理入住手续。我刚从前台拿到带大铜环的钥匙，正要离开，一对男女进门，并排站在前台。我被他们吸引住了，舍不得离开。长相普通，好在青春年少，脸都红扑扑的。衣服簇新，行李简单，一眼就看出，是新婚一对。教我感动的神情：置身“极乐”才有的迷离醉意。身体亲昵地挨着。男子拘谨，被动，一切行动听新娘子指挥。她的脸孔，一望而知的幸福感之上，别有一种倔强，不羁。她凝视爱人的瞬间，眼神流露牺牲的决绝和神圣。我偷窥到自己感到难为情，才离开。上楼时，还回头看。
这个晚上，我睡不着，兴致勃勃地为这新婚的一对编故事。女方的家长嫌弃男方（理由可能：是家穷，没房子，孩子多，农村户口，付不出教人长脸的聘礼之类），但女子铁了心嫁他，不惜采取极端手段（如扬言自杀，出走，断绝关系），最后取得胜利。行过简陋的婚礼后，他们来这个中等城市住两天，算是赶了“旅行结婚”的时髦。我为争取婚姻自主的女子设计了若干悲壮的抗争场面以后，自作多情的眼泪沾湿的枕头。
第二天早上，我走出旅馆的大门，由一次遇到他们——空手的新娘子在前，提包的新郎官在后，兴冲冲地去看景点。碰巧他们向东行，逆光中，晨曦为身体绣下璀璨的金边。我忘情地赞叹：新人啊，这就是你们这辈子最快乐的时间！
      从此，我不时想起这一对。久了，他们成为符号，代表的是“浪漫的爱情”。唯浪漫的爱情配得上“人间第一快乐”的称号。我是经过漫长的观察和比较，才得出这个结论的。所谓浪漫的爱情，含义是：一，隔断和功利的联系。除了彼此相爱，没有别的计算。二，摆脱任何他者的控制，世界只剩下随心所欲的两个人。三，拥有丰沛的感情与体能。无疑，这一对合乎条件，且一点也不复杂，两人口袋有30块钱就绰绰有余（车票，旅费，饭钱，景区门票和请人照相，那家旅馆的中档客房，一元一晚）。
      彼时的新人，今天该60多岁了，别来可好？有儿女和孙儿女吗？可曾离异？可曾遇好运或不测？我一无所知。唯一可肯定的，是他们的“浪漫爱情”的寿命，短则在那一次蜜月旅游结束之后，长则在怀孕生子之前。因为，这类爱情只存在于“真空”，一回到原来的空气中就完蛋。回到家，放下行李，便面对一点也不浪漫的现实：缸里可有米，钱包空了怎么办，如何和小气、苛刻的长辈周旋，碗和脏衣服谁洗。接下来，排着队来的尿布，奶瓶，债务，七大姑八大姨的请帖，老屋漏雨，亲人住院------无穷的责任，义务，社会的舆论，邻居的势利眼，对方的不忠------
      可是，谁甘于浪漫爱情一去不回？出轨者追求的，就是这样的销魂。稍具理性的，明白它短暂的宿命。天真的，热昏的，却妄想永远保鲜。于是，天下滔滔，尽是爱的悲喜剧。
      即使抛弃道德判断，不论婚外情的是非，我们还是以明白“短命”乃浪漫爱情的死穴为好。尽管，在生活的无穷压力之下，在外在因素的重重钳制之下，最常见，最方便，最便宜（也最昂贵）的出逃就是栽进新鲜的爱情。
   一位诗人曾这般吟咏年轻爱人的长发：“我手头的储存/足够布置一场春雨了/密匝匝的黑珍珠帘幕/把我们罩在中间/”“缠缠绵绵的发丝啊/把我的心缠成/一只春蚕/终于，它飞成了春天的彩蝶……”时过境迁，她的头发似雪。昔日的死去活来，春梦而已，山盟海誓成了相对之际的嘲笑。
人生难题，以把这一至乐延长至永久为最。